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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他跟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

朱公二人而外,竟沒有一個第三個人能同他講得上半個鍾頭的話。凡與

他見過一麵的人,能了解他的,隻說他恃才傲物,不可訂交,不能了解

他的,簡直說他一點兒學問也沒有,隻仗著了朱公的威勢愛發脾氣。他

的聲譽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憂鬱症反一年一年

的深起來了。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長江南岸的太平府城裏,已吹到了涼

冷的北風,學使衙門西麵園裏的楊柳、梧桐、榆樹等雜樹,都帶起鵝黃

的淡色來。園角上荒草叢中,在秋月皎潔的晚上,淒淒唧唧的候蟲的鳴

聲,也覺得漸漸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為月亮好得很,仲則竟犯了風露,在園裏看了一晚

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樹影下走來走去的走著,看看地上同嚴霜似的月

光,他忽然感觸舊情,想到了他少年時候的一次悲慘的愛情上去。

“唉唉!但願你能享受你家庭內的和樂!”

這樣的歎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現出了一

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氿裏讀書,他同學的陳

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隻注視在瘦弱

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裏

去看她,不曉是什麼緣故,這一天她隻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癡

坐了半個鍾頭,他已經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

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她。這一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

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麵。一直到航

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

後,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

年的悲哀,隻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係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懷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醒,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劄,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惋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裏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