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仲則的性格,本來是非常激烈的,對於戴東原的這辱罵自然是忍受
不過去的,昨晚上和稚存兩人默默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了半夜,打算
回常州去,又因為沒有路費,不能回去。當半夜過了,學使衙門裏的人
都睡著之後,仲則和稚存還是默默的背著了手在房裏走來走去的走。稚
存看看燈下的仲則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
注視著地板的那雙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顫著的憤激的身體,卻終說不
出話來,所以稚存舉起頭來對仲則偷看了好幾眼,依舊把頭低下去了。
到了天將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對仲則說:
“仲則,我們的真價,百年後總有知者,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戴東
原不是史官,他能改變百年後的曆史麼?一時的勝利者未必是萬世的勝
利者,我們還該自重些。”
仲則聽了這話,就舉起他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對稚存看了一眼。
呆了一忽,他才對稚存說:
“稚存,我頭痛得很。”
這樣的講了一句,仍複默默的俯了首,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又對
稚存說: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體已經疲倦極了,回來又
被那偽儒這樣的辱罵一場,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為我複仇的呀!”
“你又要說這些話了,我們以後還是務其大者遠者,不要在那些小
節上消磨我們的誌氣吧!我現在覺得戴東原那樣的人,並不在我的眼中
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時候已經不早了。”
稚存去後,仲則一個人還在房裏俯了首走來走去的走了好久,後來他
覺得實在是頭痛不過了,才上床去睡。他從睡夢中哭醒來了好幾次。到第
二天中午,稚存進他房去看他的時候,他身上發熱,兩頰緋紅,盡在那裏
講譫語。稚存到他床邊伸手到他頭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來問稚存說:
“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麼樣?”
稚存含了眼淚勉強笑著說:
“他們都在稱讚你,說你的才在漁洋①之上。”
“在漁洋之上?嗬嗬,嗬嗬。”
稚存看了他這病狀,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淚來。本想去通知學史朱笥
河,但因為怕與戴東原遇見,所以隻好不去。稚存用了濕毛巾把他頭腦
涼了一涼,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鍾,他又坐起來問稚存說:
“竹君……竹君怎麼不來?竹君怎麼這幾天沒有到我房裏來過?難道
他果真信了他的話了麼?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誰願意住在這裏!”
稚存聽了這話,也覺得這幾天竹君對他們確有些疏遠的樣子,他心
裏雖則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憤,但對仲則卻隻能裝著笑容說:
“竹君剛才來過,他見你睡著在這裏,叫我不要驚醒你來,就悄悄
的出去了。”
“竹君來過了麼?你怎麼不講?你怎麼不叫他把那大盜趕出去?”
稚存騙仲則睡著之後,自己也哭了一個爽快。夜陰侵入到仲則的房
裏來的時候,稚存也在仲則的床沿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