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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月亮已經下山了,江邊上的夜氣,忽而變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

一顆顆放起光來,反映在江心裏。這時候南門的江邊上又閃出了一個瘦

長的人影,慢慢的在離水不過一二尺的水際徘徊。因為這人影的行動很

慢,所以它的出現,並不能破壞江邊上的靜寂的空氣。但是幾分鍾後這

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動了,江邊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

光搖動了一下,好像似天空掉下來的樣子。江波一圓一圓的闊大開來,

映在江波裏的星光也隨而一搖一搖的動了幾動。人身入水的聲音和江上

靜夜裏生出來的反響與江波的圓圈消滅的時候,灰色的江上仍複有死滅

的寂靜支配著,去天明的時候,正還遠哩!

Epilogue①

我呆呆的對著了電燈的綠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剛買的這一包煙卷

差不多吸完了。遠遠的雞鳴聲和不知從何外來的汽笛聲,斷斷續續的傳

到我的耳膜上來,我的腦筋就聯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麼?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麼?

① 英語,結論、尾聲。

啊啊,這明藍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聽見了許多洗便桶的聲音。這是一種象征,

這是一種象征。我們中國的所謂黎明者,便是穢濁的手勢戲的開場呀!

一九二三年舊曆五月十日午前四時

離散之前①

戶外的蕭索的秋雨,愈下愈大了。簷漏的滴聲,好像送葬者的眼

淚,盡在嗒啦嗒啦的滴。壁上的掛鍾在一刻前,雖已經敲了九下,但這

間一樓一底的屋內的空氣,還同黎明一樣,黝黑得悶人。時有一陣涼風

吹來;後麵窗外的一株梧桐樹,被風搖撼,就淅淅瀝瀝的振下一陣枝上

積雨的水滴聲來。

本來是不大的樓下的前室裏,因為中間亂堆了幾隻木箱子,愈加

覺得狹小了。正當中的一張圓桌上也縱橫排列了許多書籍、破新聞紙之

① 本文作於1923年9月。最初發表於1926年1月10日《東方雜誌》半月刊第三卷第一

號,後來編入《過去集》。郭沫若曾經指出:本文“是達夫最得意的文章,他自己

說過是他平生的傑作”。(《創造十年》)

類,在那裏等待主人的整理。丁零零,後門的門鈴一響,一個二十七八

歲的非常消瘦的青年,走到這亂堆著行裝的前室裏來了。跟在他後麵的

一個三十內外的娘姨(女傭),一麵倒茶,一麵對他說:

“他們在樓上整理行李。”

那青年對她含了悲寂的微笑,點了一點頭,就把一件雨衣脫下來,

掛在壁上,且從木箱堆裏,拿了一張可以折疊的椅子出來,放開坐了。

娘姨回到後麵廚房去之後,他呆呆的對那些木箱書籍看了一看,眼睛忽

而紅潤了起來。輕輕的咳了一陣,他額上脹出了一條青筋,頰上湧現了

兩處紅暈。從袋裏拿出一塊白手帕子來向嘴上揩了一揩,他又默默的坐

了三五分鍾。最後他拿出一枝紙煙來吸的時候,同時便麵朝著二樓上叫

了兩聲:

“海如!海如!鄺!鄺!”

銅銅銅銅的中間扶梯上響了一下,兩個穿日本衣服的小孩,跑下來

了,他們還沒有走下扶梯,口中就用日本話高聲叫著說:

“於伯伯!於伯伯!”

海如穿了一件玄色的作業服,慢慢跟在他的兩個小孩的後麵。兩個

小孩走近了姓於的青年坐著的地方,就各跳上他的腿上去坐,一個小一

點的弟弟,用了不完全的日本語對姓於的說:

“爸爸和媽媽要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海如也在木箱堆裏拿出一張椅子來,坐定之後,就問姓於的說:

“質夫,你究竟上北京去呢,還是回浙江?”

於質夫兩手抱著兩個小孩舉起頭來回答說:

“北京糟得這個樣子,便去也沒有什麼法子好想,我仍複決定了回

浙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