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看熱鬧的人,看了他那小臉上的嚴肅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
樣子,有幾個笑著走了,隻有兩個以手巾擦著眼淚的老婦人,還站在那
裏。我看看周圍的人數少了,就也踏進去問她說:
“你還認得我麼?”
她舉起腫紅的眼睛來,對我看了一眼,點了一點頭,仍複伏倒頭在
哀哀的哭著。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覺得是不可能的,所
以隻好默默的站著,眼睛看見他的瘦削的雙肩一起一縮的在抽動。我這
樣的靜立了三五分鍾,門外又忽而擠了許多人攏來看我。我覺得被他們
看得不耐煩了,就走出了一步對他們說:
“你們看什麼熱鬧?人家死了人在這裏哭,你們有什麼好看?”
那八歲的孩子,看我心裏發了惱,就走上門口,把一扇破門關上
了。喀丹一響,屋裏忽而暗了起來。他的哭著的母親,好像也為這變化
所驚動,一時止住哭聲,擎起眼來看她的孩子和離門不遠呆立著的我。
我乘此機會,就勸她說:
“看養孩子要緊,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幫你的忙,我總
沒有不為你出力的。”
她聽了這話,一邊啜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
“我……我……別的都不怪,我……隻……隻怪他何以死的那麼
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還是……”
她說了這一句又哭起來了,我沒有方法,就從袋裏拿出了皮包,取
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遞給她說:
“這雖然不多,你拿著用罷!”
她聽了這話,又止住了哭,啜泣著對我說:
“我……我們……是不要錢用,隻……隻是他……他死得……死
得太可憐了。……他……他活著的時候,老……老想自己買一輛車,但
是……但是這心願兒終究沒有達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鋪去定一
輛紙糊的洋車,想燒給他,那一家掌櫃的要我六塊多錢,我沒有定下
來。你……你老爺心好,請你,請你老爺去買一輛好,好的紙車來燒給
他罷!”
說完她又哭了。我聽了這一段話,心裏愈覺得難受,呆呆的立了一
忽,隻好把剛才的那張鈔票收起,一邊對她說:
“你別哭了罷!他是我的朋友,那紙糊的洋車,我明天一定去買了
來,和你一塊去燒到他的墳前去。”
又對兩個小孩說了幾句話,我就打開門走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辦過
喪事,所以尋來尋去,總尋不出一家冥衣鋪來定那紙糊的洋車。後來直
到四牌樓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錢,要他趕緊為我糊一輛車。
二天之後,那紙洋車糊好了,恰巧天氣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
飯,就雇了四輛洋車,同她及兩個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墳。車過順治
門內大街的時候,因為我前麵的一乘人力車上隻載著一輛紙糊的很美麗
的洋車和兩包錠子,大街上來往的紅男綠女隻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後麵
車上的那個眼睛哭得紅腫、衣服襤褸的中年婦人。我被眾人的目光鞭撻
不過,心裏起了一種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詛咒的毒念,隻想放大了喉嚨向
著那些紅男綠女和汽車中的貴人狠命的叫罵著說:
“豬狗!畜生!你們看什麼?我的朋友,這可憐的拉車者,是為你
們所逼死的呀!你們還看什麼?”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於北京
迷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