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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我在北京的時候,胡同雖則不去逛,但是戲卻是常去聽的。那一天

晚上一個人在菜館裏吃了一點酒,忽然動了興致,付賬下樓,就決定到

戲園裏去坐它一坐。日間所見的那幾位姑娘,當然也是使我生出這異想

來的一個原因。因為我雖在那旅館門口。聽見了一二句她們的談話。然

而究竟她們是不是女伶呢?聽說寄住在旅館裏的娼妓也很多,她們或許

也是賣笑者流吧?並且若是她們果真是女伶,那麼她們究竟是不是和謝

月英在一班的呢?若使她們真是謝月英一班的人物,那麼究竟誰是謝月

英呢?這些無關緊要、沒有價值的問題,平時再也不會上我的腦子的問

題,這時候大約因為我過的生活太單調了,腦子裏太沒有什麼事情好想

了,一路上用牙簽括著牙齒,俯倒了頭,竟接二連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

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著,往北往西的轉了幾個彎,不到

十幾分鍾,就走到了那個我曾經去過一次的倒黴的戲園門口。

幸虧是晚上,左右前後的坍敗情形,被一盞汽油燈的光,遮掩去了

一點。到底是禮聘的名角登台的日子,門前賣票的柵欄口,竟也擠滿了

許多中產階級的先生們。門外路上,還有許多遊手好閑的第四階級的民

眾,張開了口在那裏看汽油燈光,看熱鬧。

我買了一張票,從人叢和鑼鼓聲中擠了進去,在第三排的一張正

麵桌上坐下了。戲已經開演了好久,這時候台上正演著第四出的《泗洲

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實在太不成話了。我就咬著瓜子,盡在看戲

場內的周圍和座客的情形。場內點著幾盞黃黃的電燈,正麵廳裏,也擠

滿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廳旁兩廂,大約是二等座位,那裏盡是些穿灰色

製服的軍人。兩廂及後廳的上麵,有一層環樓,樓上隻坐著女眷。正廳

的一二三四排裏,坐了些年紀很輕,衣服很奢麗的,在中國的無論哪一

個地方都有的時髦青年。他們好像是常來這戲園的樣子,大家都在招呼

談話,批評女角,批評樓上的座客,有時笑笑,有時互打瓜子皮兒,有

時在竊竊作密語。《泗洲城》下台之後,台上的汽油燈,似乎加了一層

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陣喊聲,原來是《小上墳》上台了,左右前

後的那些唯美主義者,仿佛在替他們的祖宗爭光彩,看了淫豔的那位

花旦的一舉一動,就拚命的叫噪起來,同時還有許多哄笑的聲音。肉麻

當有趣,我實在被他們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幾次,想站起來

走,但一邊想想看,底下橫豎沒有幾出戲了,且咬緊牙齒忍耐著,就等

它一等吧!

好容易挨過了兩個鍾頭的光景,台上的鑼鼓緊敲了一下,冷了一冷

台,底下就是最後的一出《二進宮》了。果然不錯,白天的那個穿深藍

素緞的姑娘扮的是楊大人,我一見她出台,就不知不覺的漲紅了臉,同

時耳畔又起了一陣雷也似的喊聲,更加使我頭腦昏了起來,她的扮相真

不壞,不過有胡須帶在那裏,全部的臉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雙迷人

的眼睛,時時往台下橫掃的眼睛,實在有使這一班遊蕩少年驚魂失魄的

力量。她嗓音雖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氣也接得過來,拍子尤其工

穩。在這一個小小的A城裏,在這一個坍敗的戲園裏,她當然是可以壓倒

一切了。不知不覺的中間,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場的時候

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其他的兩個配角,我隻

知道扮龍國太的,便是白天的那個穿紫色夾衫的姑娘,扮千歲爺的,定

是那個穿黑衣黑褲的所謂陳蓮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