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大約常到戲園去聽戲的人,總有這樣的經驗的罷?幾個天天見麵

的常客,在不知不覺的中間,很容易聯成朋友。尤其是在戲園以外的別

的地方突然遇見的時候,兩人就會老朋友似的招呼起來。有一天黑雲飛

滿空中,北風吹得很緊的薄暮,我從剃頭鋪裏修了麵出來,在剃頭鋪門

口,突然遇見了一位衣冠很瀟灑的青年。他對我微笑著點了一點頭,我

也笑了一臉,回了他一個禮。等我走下台階,立著和他並排的時候,他

又笑眯眯地問我說:“今晚上仍舊去安樂園麼?”到此我才想起了那個

戲園——原來這戲園的名字叫安樂園——和在戲台前常見的這一個小白

臉,往東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談了些女伶做唱的評話,我們就在

三叉路口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裏吃過晚飯,我本不想再去戲園,

但因為出城回家,北風刮得很冷,所以路過安樂園的時候,便也不自意

識地踏了進去,打算權坐一坐,等風勢殺一點後再回家去,誰知一入戲

園,那位白天見過的小白臉跑過來和我說話了。他問了我的姓名職業住

址後,對我就恭維起來,我聽了雖則心裏有點不舒服,但遇在這樣悲涼

的晚上,又處在這樣孤冷的客中,有一個本地的青年朋友,談談閑話,

也算不壞,所以就也和他說了些無聊的話。等到我告訴他一個人獨寓在

城外的公園,晚上回去——尤其是像這樣的晚上——真有些膽怯的時

候,他就跳起來說:“那你為什麼不搬到謝月英住的那個旅館裏去呢?

那地方去公署不遠,去戲園尤其近。今晚上戲散之後,我就同你去看

看,好麼?順便也可以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幾個同伴。”

他說話的時候,很有自信,仿佛謝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麵

也已經說過,對於逛胡同,訪女優,一向就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聽了

他的話,竟紅起臉來。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說:

“你在北京住了這許多年,難道這一點經驗都沒有麼?訪問訪問女

戲子,算什麼一回事?並不是我在這裏對你外鄉人吹牛皮,識時務的女

優到這裏的時候,對我們這一輩人,大約總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

我去看看謝月英在旅館裏的樣子罷!”

他說話的時候,很表現著一種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

著,注意到台上的戲上去了。

在戲園子裏一邊和他談話,一邊想到戲散之後,究竟還是去呢不去

的問題,時間卻過去得很快,不知不覺的中間,七八出戲已經演完,台

前的座客便嘈嘈雜雜的立起來走了。

台上的煤氣燈吹熄了兩張,隻留著中間的一盞大燈,還在照著雜役

人等掃地,疊桌椅。這時候台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鑼鼓聲音停後

的這破戲園內的空氣,變得異常的靜默肅條。台房裏那些女孩們嘻嘻叫

喚的聲氣,在池子裏也聽得出來。

我立起身來把衣帽整了一整,猶豫未決地正想走的時候,那小白臉

卻拉著我的手說:

“你慢著,月英還在後台洗臉哩,我先和你上後台去瞧一瞧罷!”

說著他就拉了我爬上戲台,直走到後台房裏去,台房裏還留著許多

扮演末一出戲的女孩們,正在黃灰灰的電燈光裏卸裝洗手臉。亂雜的衣

箱、亂雜的盔帽,和五顏六色的刀槍器具,及花花綠綠的人頭人麵衣裳

之類,與一種雜談聲、哄笑聲緊擠在一塊,使人一見便能感到一種不規

則無節製的生活氣氛來。我羞羞澀澀地跟了這一位小白臉,在人叢中擠

過了好一段路,最後在東邊屋角盡處,才看見了陳蓮奎謝月英等的卸裝

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