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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醬色的棉襖,底下穿的,仍複是那條黑的大腳

棉褲。頭部半朝著床前,半側著在看我壁上用圖釘釘在那裏的許多外國畫

片。我平時雖在戲台上看她的麵形看得很熟,但在這樣近的身邊,這樣仔

細長久的得看她卸裝後的素麵,這卻是第一回。那天晚上在她們房裏,因

為怕羞的原故,不敢看她,昨天在塔上,又因為大自然的煙景迷人,也沒

有看她仔細,今天的半天觀察,可把她麵部的特征都讀得爛熟了。

她的有點斜掛上去的一雙眼睛,若生在平常的婦人的臉上,不免要

使人感到一種淫豔惡毒的印象。但在她,因為鼻梁很高,在鼻梁影下的

兩隻眼底又圓又黑的原故,看去覺得並不奇特。尤其是可以融和這一種

感覺的,是她鼻頭下的那條短短的唇中,和薄而且彎的兩條嘴唇,說話

的時候,時時會露出她的那副又細又白的牙齒來。張口笑的時候,左麵

大齒裏的一個半藏半露的金牙,也不使人討嫌。我平時最恨的是女人嘴

裏的金牙,以為這是下劣的女性的無趣味的表現,而她的那顆深藏不露

的金黃小齒,反足以增加她嬉笑時的嫵媚。從下嘴唇起,到喉頭的幾條

曲線,看起來更耐人尋味,下嘴唇下是一個很柔很曲的新月形,喉頭是

一柄圓曲的鐮刀背,兩條同樣的曲線,配置得很適當的重疊在那裏。而

說話的時候,這鐮刀新月線上,又會起水樣的微波。

她的說話的聲氣,絕不似一個會唱皮簧的歌人,因為聲音很紓緩,

很幽閑,一句話和一句話的中間,總有一臉微笑,和一眼斜視的間隔。

你聽了她平時的說話,再想起她在台上唱快板時的急律,誰也會驚異起

來,覺得這二重人格,相差太遠了。

經過了這半天的昵就,又仔細觀察了她這一番聲音笑貌的特征,我

胸前伏著的一種藝術家的衝動,忽而激發了起來。我一邊合上雙眼,在

追想她的全體的姿勢所給予我的印象,一邊心裏在決心,想於下次見她

麵的時候,要求她為我來坐幾次,我好為她畫一個肖像。

電燈亮起來了,遠遠傳過來的旅館前廳的雜遝聲,大約是開晚飯的

征候。我今天一天沒有取過飲食,這時候倒也有點覺得饑餓了,靠起身

坐在被裏,放了我叫不響的喉嚨叫了幾聲,打算叫茶房進來,為我預備

一點稀飯,這時候隔牆的那架掛鍾,已經敲六點了。

本來以為是傷風小病,所以藥也不服,萬想不到到了第二天的晚

上,體熱又忽然會增高來的。心神的不快,和頭腦的昏痛,比較第一日

隻覺得加重起來,我自家心裏也有點懼怕。

這一天是星期六,安樂園照例是有日戲的,所以到吃晚飯的時候

止,謝月英也沒有來看我一趟。我心裏雖則在十二分的希望她來坐在我

的床邊陪我,然而一邊也在原諒她,替她辯解,昏昏沉沉的不曉睡到了

什麼時候了。我從睡夢中聽見房門開響。

挺起了上半身,把帳門撩起來往外一看,黃冷的電燈影裏,我忽然

看見了謝月英的那張圓的笑臉,和那小白臉的陳君的臉相去不遠。她和

他都很謹慎的怕驚醒我的睡夢似的在走向我的床邊來。

“喔,戲散了麼?”我笑著問他們。

“好久不見了,今晚上上這裏來。聽月英說了,我才曉得了你的病。”

“你這一向上什麼地方去了?”

“上漢口去了一趟。你今天覺得好些麼?”我和陳君在問答的中

間,謝月英盡躲在陳君的背後在凝視我的被體熱蒸燒得水汪汪的兩隻眼

睛。我一邊在問陳君的話,一邊也在注意她的態度神情。等我將上半身

伏出來,指點桌前的凳子請他們坐的時候,她忽而忙著對我說:

“王先生,您睡罷,天不早了,我們明天日裏再來看你。您別再受

上涼,回頭倒反不好。”說著她就翻轉身輕輕的走了,陳君也說了幾句

套話,跟她走了出去。這時候我的頭腦雖已熱得昏亂不清,可是聽了她

的那句“我們明天日裏再來看你”的“我們”,和看了陳君跟她一道走

出房門去的樣子,心裏又莫名其妙的起一種怨憤,結果弄得我後半夜一

睡也沒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