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那姥姥也插嘴說:
“王先生,你害了一場病,倒漂亮得多了。”
“真的麼!那麼讓我來請你們吃晚飯罷,好作一個害病的紀念。”
我問她們幾點鍾到戲園裏去,謝月英說今晚上她因為嗓子不好想
告假。
在那裏談這些閑話的中間,我心裏隻在怨另外的三人,怨她們不識
趣,要夾在我和謝月英的中間,否則我們兩人早好抱起來親一個嘴了。
我以眼睛請求了她好幾次,要求她給我一個機會,好讓我們兩個人盡情
的談談衷曲。她也明明知道我這意思,可是和頑強不聽話的小孩似的,
她似乎故意在作弄我,要我著一著急。
問問她們的戲目,問問今天是禮拜幾,我想盡了種種方法,才在那
裏勉強坐了二三十分鍾,和她們說了許多前後不接的雜話,最後我覺得
再也沒有話好說了,就從座位裏立了起來,打算就告辭出去。大約謝月
英也看得我可憐起來了,她就問我午後有沒有空,可不可以陪她出去買
點東西。我的沉下去的心,立時跳躍了起來,就又把身子坐下,等她穿
換衣服。
她的那件羊皮襖,已經做好了,就穿了上去,底下穿的,也是一條
新做的玄色的大綢的大腳棉褲。那件皮襖的大團花的緞子麵子,係我前
次和她一道去買來的,我覺得她今天的特別要穿這件新衣,也有點微妙
的意思。
陪她在大街上買了些化妝品類,毫無情緒的走了一段,我就提議請
她去吃飯,先上一家飯館去坐它一兩個鍾頭,然後再著人去請李蘭香她
們來。我曉得公署前的一家大旅館內,有許多很舒服的房間,是可以請
客坐談的,所以就和她走轉了彎,從三牌樓大街,折向西去。
上大旅館去擇定了一間比較寬敞的餐室,我請她上去,她隻在忸怩
著微笑,我倒被她笑得難為情起來了,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起初隻是很
刁乖的在笑,後來看穿了我的真是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她等茶房走出去
之後,才走上我身邊來拉著我的手對我說:
“這不是旅館麼?男女倆,白天上旅館來幹什麼?”
我被她那麼一說,自家覺得也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因為她說話的時
候,眼角上的那種笑紋太迷人了,就也忘記了一切,不知不覺的把兩手
張開來將她的上半身抱住。一邊抱著,一邊我們兩個就自然而然的走向
上麵的炕上去躺了下來。
幾分鍾的中間,我的身子好像掉在一堆紅雲堆裏,把什麼知覺都麻
醉盡了。被她緊緊的抱住躺著,我的眼淚盡是止不住的在湧流出來。她
和慈母哄孩子似的一邊哄著,一邊不知在那裏幽幽的說些什麼話。
最後的一重關突破了,我就覺得自己的一生,今後是無論如何和她
分離不開了,我的從前的莫名其妙在仰慕她的一種模糊的觀念,方才漸
漸的顯明出來,具體化成事實的一件一件,在我的混亂的腦裏旋轉。
她訴說這一種藝人生活的苦處,她訴說A城一班浮滑青年的不良,
她訴說陳蓮奎父女的如何欺淩侮辱她一個人,她更訴說她自己的毫無寄
托的半生。原來她的母親,也是和她一樣的一個行旅女優,誰是她的父
親,她到現在還沒有知道。她從小就跟了她的師傅在北京天津等處漂
流。先在天橋的小班裏吃了五六年的苦,後來就又換上天津來登場。她
師傅似乎也是她母親的情人中的一個,因為當他未死之前,姥姥是常和
她母親吵嘴相打的。她師傅死後的這兩三年來,她在京津漢口等處和人
家搭了幾次班,總算博了一點名譽,現在也居然能夠獨樹一幟了,她母
親和姥姥等的生活,也完全隻靠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可是她隻是一個女
孩子,這樣的被她們壓榨,也實在有點不甘心。況且陳蓮奎父女,這一
回和她尋事,姥姥和李蘭香脅於陳老頭兒的惡勢,非但不出來替她說一
句話,背後頭還要來埋怨她,說她的脾氣不好。她真不想再過這樣的生
活了,想馬上離開A地到別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