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啊,老三!你怎麼來得這樣早?”我驚喜地問她。
“還早麼?你看太陽都斜了啊!”
說著,她就慢慢地走進了房來,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臉,
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麵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頭夾一重走廊,遙
遙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園,太陽很柔和的曬在那些未凋落的槐
花樹和雜樹的枝頭上。
她的裝束和從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裏,露出了一條白
花絲的圍巾來,上麵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襖,裙子係黑印度緞的長套
裙。一頂淡黃綢的女帽,深蓋在額上,帽子的卷邊下,就是那一雙迷人
的大眼,瞳仁很黑,老在凝視著什麼似的大眼。本來是長方的臉,因為
有那頂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帶點圓味的樣子。兩三年的歲
月,又把她那兩條從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紋路刻深了。蒼白的臉色,想
是昨夜來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來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軀體,大約是
我自家的身體縮矮了吧,看起來仿佛比從前高了一點。她背著我呆立在
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覺得是比從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裏幹什麼?”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
一邊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勸她脫外套,一邊就這樣問她。她也前進了
半尺,把我的右手輕輕地避脫,朝過來笑著說:
“我在這裏算賬。”
“一清早起來就算賬?什麼賬?”
“昨晚上的贏賬。”
“你贏了麼?”
“我哪一回不贏?隻有和你來的那回卻輸了。”
“噢,你還記得那麼清?輸了多少給我?哪一回?”
“險些兒輸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這脾氣還沒有改過,還愛講這些死話。”
以後她隻是笑著不說話,我拿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就上西角上
的水盆裏去漱口洗臉。
一忽兒她又叫我說:
“李先生!你的脾氣,也還沒有改過,老愛吸這些紙煙。”
“老三!”
“……”
“幸虧你還沒有改過,還能上這裏來。要是昨天遇見的是老二哩,
怕她是不肯來了。”
“李先生!你還沒有忘記老二麼?”
“仿佛還有一點記得。”
“你的情義真好!”
“誰說不好來著!”
“老二真有福分!”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個月,聽說還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還是那一個樣子,仍複在民德裏。變化最多的,就是我呀!”
“不錯,不錯,你昨天說不要我上你那裏去,這又為什麼來著?”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說閑話。你應該知道,阿陸的家裏,
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華僑姓陸吧。老三,你何以又會看中了這一
位胖先生的呢?”
“像我這樣的人,哪裏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說,總算是做了一個
怪夢。”
“這夢好麼?”
“又有什麼好不好,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麼又會和他結婚的呢?”
“什麼叫結婚呀。我不過當了一個禮物,當了一個老大和大姐夫的
禮物。”
“老三!”
“……”
“他怎麼會這樣的早死的呢?”
“誰知道他,害人的。”
因為她說話的聲氣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問。等衣服換好,手臉
洗畢的時候,我從衣袋裏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二點過了三個字了。我
點上一支煙卷,在她的對麵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臉神秘的笑容,
已經看不見一點蹤影。下沉的雙眼,口角的深紋,和兩頰的蒼白,完全
把她畫成了一個新寡的婦人。我知道她在追懷往事,所以不敢打斷她的
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鍾煙。她忽而站起來說:“我要去了!”她說
話的時候,身體已經走到了門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臉也不回轉來看我
一眼,竟匆匆地出門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樓梯
底下,才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並且輕輕地說:“明天再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