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薑桂英雖則是我的同鄉,但當時和她來往的卻盡是些外省的留學
生,因此我們有幾個同學,有一次竟對她下了一個公開的警告,說她品
行不端,若再這樣下去,我們要聯名向政府去告發,取消她的官費。這
一個警告,當然是由我去挑撥出來的妒嫉的變形,而在這警告上署名
的,當然也都是幾個同我一樣的想嚐嚐這塊禁臠的青春鰥漢。而出乎大
家的意料之外,這個警告發出後不多幾日,她竟和下一學期就要在士官
學校畢業的我們的朋友秦國柱訂婚了。得到了這一個消息之後,我的失
意懊惱喪,正和杜葛納夫①在《一個零餘者的日記》裏所寫的那個主人公
一樣,有好幾個禮拜沒有上學校裏去上課。後來回國之後,每在報上看
見秦國柱的戰功,如九年的打安福係,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
汀泗橋之戰等,我對著新聞記事,還在暗暗地痛恨。而這一個戀愛成功
者的瓢兒和尚,卻隻是背朝著了我,帶著笑聲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說:
“佳人麼?你那同鄉的佳人麼?已經……已經屬了沙吒利②了。……
哈哈……哈……這些老遠老遠的事情,你還問起它作什麼?難道你還想
來對我報三世之仇麼?”
聽起他的口吻來,仿佛完全是在說和他絕不相幹的第三者的事情的
樣子。我問來問去的問了半天,關於薑桂英卻終於問不出一點眉目來,
所以沒有辦法,就隻能推進到以後的幾個問題上去了,他一邊用蒲扇扇
著爐子,一邊便慢慢的回答我說:
“到了杭州來也有好幾年了……做和尚是自從十四年的那一場戰役
以後做起的……當旅長真沒有做和尚這樣的自在……”
等他一壺水燒開,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幾句問話約略模糊的回答了一
番之後,破茅篷裏,卻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從半開的門口,沒有窗
門的窗口,以及泥牆板壁的破縫缺口裏,卻一例的射進了許多同水也似
的月亮光來,照得這一間破屋,晶瑩透徹,像在夢裏頭做夢一樣。
走回到了東牆壁下,泡上了兩碗很清很釅的茶後,他就從那扇小門
裏走了進去,歇了一歇,他又從那間小室裏拿了一罐小塊的白而且糯的
糕走出來了。拿了幾塊給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塊嚼著對我說:
“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幹糧,你且嚐嚐看,比起奶油餅幹來
① 現通譯為屠格涅夫(1818—1883),俄國作家。主要作品有《羅亭》、《父與
子》等。
② 唐代《本事詩》載,唐代韓翃美姬柳氏曾為番將沙吒利所劫,故後人用沙吒利代指
強奪人妻的權貴。
何如?”
我放了一塊在嘴裏,嚼了幾嚼,鼻子裏滿聞到了一陣同安息香似的
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將糕粉吞下去以後,嘴裏頭的那一股香味,還仍
舊橫溢在那裏。
“這香味真好,是什麼東西合在裏頭的?會香得這樣的清而且久。”
我喝著茶問他。
“那是一種青藤,產在衡山腳下的。我們鄉下很多,每年夏天,
我總托人去帶一批來曬幹藏在這裏,慢慢的用著,你若要,我可以送
你一點。”
兩人吃了一陣,又談了一陣,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進了那間小室,
一隻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幹末,一隻手拿了幾張白紙出來。替我將書本鉛筆之
類,先包了一包,然後又把那包幹末擱在上麵,用繩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篷的門口,正立住了腳,朝南在看江幹的燈
火,和月光底下的錢塘江水,以及西興的山影的時候,送我出來,在我
背後立著的他,卻輕輕的告訴我說:
“這地方的風景真好,我覺得西湖全景,決沒有一處及得上這裏,
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們似乎有人在外麵募捐,要重新造起勝果寺來。
或者明天,或者後天,我就要被他們驅逐下山,也都說不定。大約我們以
後,總沒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機會了罷。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說著,他便高聲笑了起來,我也就笑著回答他說:
“這總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話’①,是不是?我雖則不是宋之問,而
你倒真有點像駱賓王哩!……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① 指《西湖佳話·靈隱詩跡》,宋之問在靈隱寺遇到出家後的駱賓王的故事。
茫茫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