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長江輪船裏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麼單調,然而與陸地隔
絕後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
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
裏,質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
三月前頭住在東京病院裏的光景,出病院後和那少婦的關係,和汙
泥一樣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逃往鹽原溫泉前後
的心境,歸國的決心。想到最後這一幕,他的憂鬱的麵上,忽然露出一
痕微笑來,眼看著了江上午後的風景,背靠著了甲板上的欄杆,他便自
言自語的說:
“泡影呀,曇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這也是質夫的一種迷信,當他決計想把從來的腐敗生活改善的時
候,必要搬一次家,買幾本新書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頭,他動身回國
的時候,也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他心裏想:
“我這一次回國之後,必要把舊時的惡習改革得幹幹淨淨。戒煙戒
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鍛煉,使我的朋友全要驚異說我
是與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後,他的生活仍舊是與從前一樣,煙酒非但不戒下,並
且更加加深了。女色雖然還沒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過變了一個
方向,依舊在那裏伸張。想到了這一個結果,他就覺得從前的決心,反
成了一段諷刺,所以不覺歎氣微笑起來。歎聲還沒有發完,他忽聽見人
在他的左肩下問他說:
“Was Sefzen Sie,Monsieur?”
(你為什麼要發歎聲?)
轉過頭來一看,原來這船的船長含了微笑,站在他的邊上好久了,
他因為盡在那裏想過去的事情,所以沒有覺得。這船長本來是丹麥人,
在德國的留背克住過幾年,所以德文講得很好。質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
已經同他講過話,因此這身材矮小的船長也把質夫當作了朋友。他們兩
人講了些閑話,質夫就回到自己的艙裏來了。
吃過了晚飯,在官艙的起坐室裏看了一回書,他的思想又回到過去
的生活上去,這一回的回想,卻集中在吳遲生一個人的身上。原來質夫
這一次回國來,本來是為轉換生活狀態而來,但是他正想動身的時候,
接著了一封他的同學鄺海如的信說:
“我住在上海覺得苦得很。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
漸的使人腐爛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國了。你若要回來,就請你來替了
我的職,到此地來暫且當幾個月編輯罷。萬一你不願意住在上海,那麼A
省的法政專門學校要聘你去做教員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學在那裏當編輯的T書局的編輯所裏。
有一天晚上,他同鄺海如在外邊吃了晚飯回來的時候,在編輯所裏遇著
了一個瘦弱的青年,他聽了這青年的同音樂似的話聲,就覺得被他迷住
了。這青年就是吳遲生呀!過了幾天,他的同學鄺海如要回到日本去,
他和吳遲生及另外幾個人在彙山碼頭送鄺海如的行,船開之後,他同吳
遲生就同坐了電車,回到編輯所來。他看看吳遲生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
纖弱的身體,便問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