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雇洋車坐到永定門外,從永定門我們再雇驢車到殷家集去。路上
來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闊,隻有幾簇枯樹林在那裏點綴冬郊的寂寞。
雪片盡是一陣一陣的大起來,四麵的野景,渺渺茫茫,從車篷缺處看出
去,好像是披著了一層薄紗似的。幸虧我們車是往南行的,北風吹不
著,但驢背的雪片積得很多,融化的熱氣一道一道的偷進車廂裏來,看
去好像是驢子在那裏出汗的樣子。
冬天的短日,陰森森的晚了,驢車裏搖動雖則很厲害,但我已經昏
昏的睡著。到了他搖我醒來的時候,我同做夢似的不曉得身子在什麼地
方。張開眼睛來一看,隻覺得車篷裏黑得怕人。他笑著說:
“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麵不是有幾點燈火看見了麼?那兒就
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陣,車子到了他家的門口,下車之後,我的腳也盤坐得麻
了。走進他的家裏去一看,裏邊卻寬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親,喜歡得
了不得。我們在一盞煤油燈下,吃完了晚飯,他的媳婦也出來為我在一
張暖炕上鋪起被褥來。說起他的媳婦,本來是生長在他家裏的童養媳,
是於去年剛合婚的。兩隻腳纏得很小,相兒雖則不美,但在鄉下也不算
很壞。不過衣服的樣子太古,從看慣了都會人士的我們看來,她那件青
布的棉襖,和緊紮著腳的紅棉褲,實在太難看了。這一晚因為日間在驢
車上搖擺了半天,我覺得有點倦了,所以吃完晚飯之後,一早就上炕去
睡了。他在裏間房裏和他父母談了些什麼,和他媳婦在什麼時候上炕,
我卻沒有知道。
在他家裏過了一個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實,有兩件很使我
為他傷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裏的貧窮。
北方的農家,大約都是一樣的,終歲勞動,所得的結果,還不夠供
政府的苛稅。他家裏雖則有幾十畝地,然而這幾十畝地的出息,除了賦
稅而外,他老父母的飲食和媳婦兒的服飾,還是供給不了的。他是獨養
兒子,父親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後左右的農家的兒子,年紀和他相上下
的,都能上地裏去工作,幫助家計;而他一個人在學校裏念書,非但不
能幫他父親,並且時時還要向家裏去支取零用錢來買書購物。到此,我
才看出了他在學校裏所以要這樣減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
憐,更加覺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舊年的雪也融化了,他在家裏日日和那童養媳相
對,也似乎十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勸他早日回京,回到學校裏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氣很好,他父親自家上前麵一家姓陳的人家,
去借了驢兒和車子,送我們進城來。
說起了這姓陳的人家,我現在還疑他們的女兒是我同學致死的最
大原因。陳家是殷家集的豪農,有地二百多頃。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
後的牆圍很大。他們有三個兒子,頂大的卻是一位女兒。她今年十九歲
了,比我那位同學小兩歲。我和他在他家裏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陰
卻是在陳家費去的。陳家的老頭兒,年紀和我同學的父親差不多,可是
娶了兩次親,前後都已經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個女兒,繼娶的續弦
生了三個男孩,頂大的還隻有十一歲。
我的同學和陳家的惠英——這是她的名字——小的時候,在一個
私塾裏念書;後來大了,他就去進了史官屯的小學校。這史官屯在殷家
集之北七八裏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門以南的第一個大村莊。他在史官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