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最有名的董氏夫婦的一件善舉,是在那一年村裏有瘟疫之後的施
材。董玉林向城裏的善堂去領了一筆款來之後,就雇工動手,做了十幾
具棺木,寄放在董氏的家廟裏待施。木頭都是近村山上不費錢去斫來的
鬆木,而棺材匠也是臨時充數,隻吃飯不拿錢的鄰村的木匠。凡須用這
一批棺木的人,多要出一點手續費;而棺木的受用者還有一個必須是矮
子的條件,因為這一批施材作得特別的短小,長一點的屍身放下去,要
把雙腳折短來的緣故。
董玉林夫婦既積了財,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薩自然也不得不保
佑他們了,所以自從他們現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來以後,竟一帆
風順,毫無病痛地被他們養大到了成人;其後過不上幾年,並且還又添
上了一位可以繼家傳後的兒子大發。
二、暴風雨時代
太陽升高了一段,將寒江兩岸的一幅冬晴水國圖點染得分外的鮮
明,分外的清瘦,顏色雖則已經不如晚秋似的紅潤了,但江南的冬景,
在黃蒼裏,總仍舊還帶些黛色的濃青。尤其是那些蒼老的樹枝,有些圍
繞著飛鳥,有些披堆著稻草,以晴空作了背景,在船窗裏時現時露地低
昂著,使兩禮拜前才從杭州回來的婉珍忽而想起了這一次寒假回籍,曾
在路上同行過一天一夜的那位在上海讀書的衢州大學生。
船行的緩慢,途上的無聊,幸虧在江頭輪船上遇著了這一位活潑健
談的青年,終於使她在一日一夜之中認識了目前中國在帝國主義下奄奄
待斃的現狀,和社會狀態必須經過一番大變革的理由。婉珍也已經十八
歲了,雖則這大學生所用的名詞,還有許多不能了解,但他的熱情,他
的射人的兩眼,和因說話過多而興奮的他那兩頰的潮紅,卻使婉珍感到
了這一位有希望有學問的青年的話,句句是真的。在輪船上艙裏和他同
吃了兩次飯,又同在東關的一家小旅館裏分居寄了一宵宿,第二天在蘭
溪的埠頭,和他分手的時候,婉珍不曉怎麼的心裏卻感到了一種極淡的
悲哀,仿佛是在曉風殘月的楊柳岸邊,離別了一位今生不能再見的長征
的壯士。
回到了鄉裏,見到了老父老母,和還不曾脫離頑皮習氣的弟弟,旅
途上的這一片餘痕,早就被拂拭盡了;直到後來,聽到了那些風聲鶴唳
的傳說,見到了舉室倉皇的不安狀態,當正在打算避難出發的前幾日,
婉珍才又隱隱地想起了這一位青年。
“要是他在我們左右的話,那些紀律毫無的北方軍隊,誰敢來動我
們一動?社會的改革,現狀的打破,這些話真是如何有力量的話!而上
船下船,入旅舍時的他那一種殷勤扶助的態度,更是多麼足以令人起敬
的舉動!”
當她整理箱籠,會萃物件的當中,稍有一點空下來的時候,腦裏就
會起這樣的轉念;現在到了這一條兩岸是江村水驛的路上,她這想頭,
同溫舊書的人一樣,想得更加確鑿有致了。到了最後,她還想到了一張
在杭州照相館的窗裏看見過的照片:一個青春少女,披了長紗,手裏捏
著一束鮮花,站在一位風度翩翩,穿上西裝的少年的身旁。
董婉珍的相貌,在同班中也不算壞。麵部的輪廓,大致像她的爸
爸董玉林;但董家世相的那一個朝天獅子鼻,卻和她母親玉林嫂的鷹嘴
鼻調和了一下,因而婉珍的全麵部,就化成了一個很平穩的中人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