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桃花開得早,花葉上霜白似雪,鋪了一層疊了一層。光陰似水,可在這個時候總會悄悄凝住。觸到花上冰冷,蕭清知道自己還活著,仿佛這輕輕地一碰,不經意地將離體許久的魂魄喚了回來。宮侍下腳輕穩,走路悄無聲息,待他走近,蕭清這才察覺。
“太妃娘娘有請。”內侍畢恭畢敬,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蕭清長長籲出一口氣,白色霧花帶著股蘭香暈化在枝葉間,如霧散去。他收回神緒,轉身入了玉清宮。玉清宮仍和十多年前一樣,擺設裝飾分毫未變,隻是坐在榻上的人兒沒當年那般粉嫩無瑕,像被風化了的瓷偶多出幾道難掩的痕。
“臣叩見太妃娘娘。”
蕭清跪地行君臣之禮,那紋絲不動的瓷偶僵硬地側過頭,極其勉強地咧嘴一笑。
“二哥不必多禮,請起。”
蕭清奉命起身,簾後的影子虛晃得有些不真切。蕭皇太妃伸出手,他便掀起眼前紗簾上前握住,果然,這隻手比外麵冰霜還冷。蕭瀅抬頭,眼眶微微泛紅,她的悲色隻限眼底,仿佛戴了張不苟言笑的冷臉麵具,隻有眼睛可看。
“二哥辛苦了,雖然丟了華州,但止住了蠻賊,也算是勝了。”
“是嗎?”蕭清嘲諷地笑了笑。蕭瀅認真點頭。
”哀家收到西夏拓跋氏的文書,想到黎民百姓,哀家於心不忍,故答應他們的所言,免百姓於戰火。”
“太妃娘娘聖明。”
蕭清鞠身,蕭瀅莞爾,她的目光緩緩從他身上移開,隨後看向探入窗處的紅桃。她似乎看出了神,過了許久才像想起什麼關切問道:“二哥的傷勢如何?”
蕭清不自覺地摸下腹處,平靜無緒。
”沒事了。”說著,他收起繁冗禮節,耷拉下肩膀,無精打采地抬起頭,迷茫望著宮頂繁紋,喃喃自語:“她故意留了條命給我,可是我真的是有讓她死的心……。”
他抬著頭望了許久,蕭瀅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無聲過後,她”噗”地一聲哭了出來,金絲繡上的麵具也應聲碎裂。
“這有什麼好聊的,當務之急是重振家業,再怎麼樣,蕭家都是我們的家啊。”
她哭得傷心,一麵說一麵抹淚,偶爾還發出幾聲無可奈何的笑。
“這都算些什麼事啊,這都算些什麼事啊……。”
她反覆喃喃,似乎沒搞明白怎麼會落到這種局麵,她掩麵痛哭,蕭清卻不知安慰。過了片刻,蕭瀅收住淚,隨後拿起手邊珍珠膏,挖了一小勺敷上眼角細紋,白白的兩道圈在眼邊,掩住先前悲色。
“二哥,你還是留在朝中為妙,你若走了我真不知該怎麼辦,麟兒還小。”
蕭清淺淺一笑,隻道:“你不用我教了。”
話落,他起身離去,走得灑脫,甚至有些不留情麵。
宮女進門奉來剛摘的桃花,蕭瀅立即坐正,擺出先前端莊貌,冷中帶威。幾株紅桃亮了玉清宮,又是一年春好,隻可惜如今隻剩她一個人了。午夜夢回,她到了蕭府見到爹娘哥哥,他們正坐在東園小亭中賞花飲酒,齊樂融融。她忍不住叫道:“爹、娘!哥!”他們回頭笑逐顏開,向她招了招手,蕭瀅喜極而泣,飛奔過去撲在娘親懷中,千言萬語化作淚兩行。
美夢易碎,夢得越深醒來就越痛,蕭瀅自以為習慣,但刹那間奔湧而來的悲仍叫她痛不欲生,她很想回去,她可以無憂無慮地任性撒嬌,闖再大的禍有哥哥們頂著,她隻要做爹爹手心裏的寶,霸道地當蕭家大小姐,無聊了有人陪,不高興了有人哄,每時每刻都過得比如今快活。
記得那年春好,爹爹讓人做了各色鯉魚燈掛滿了瀟湘院,一入夜紅光搖曳,如夢似幻,她指著廊下問道:“卿卿,你看那條魚好看?”
“大的那條。”
她煞有介事地搖頭。”大的有胡子,是公的;旁邊那個沒胡子是母的,當然是母的好看。”
卿卿咯咯笑得直不起腰,她也被這稀裏糊塗的話逗樂了,回想此來猶如昨日,連笑聲都無比清脆。蕭瀅不得不承認,想到蕭家總會不經意地想到她,她有那麼丁點兒懷念,懷念著那個一直陪她喜怒哀樂的人。風起花落,幾片紅瓣飄零,悄悄落在袖邊,蕭瀅拈起一片花瓣,看著看著潸然淚下。
“皇太妃娘娘,吐番來使求見。”
有聲傳來,不合時宜地亂了她的思緒,蕭瀅斂起悲色,偷偷抹去淚珠正聲命道:“更衣,哀家要盛裝而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