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瓊瑤的小說沒有讓我的心情變好,反倒更加低落。第二天,什麼書都看不進去,而我又沒有朋友,隻能去找小波玩。從烏賊那裏拿到小波家的地址,直接尋到了小波家。

小波來開門時,光著膀子,上身滿是汗,見是我,有些愣,我看他沒穿衣服,也很尷尬,站在門口不知道說什麼,他立即轉身回屋子,套了件衣服,又出來。

他轉身的瞬間,我看到他身上沒有和李哥、烏賊一樣文著刺青,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心裏一安,那種好像打牌的時候,知道他和我是一家的感覺。

我們倆站在門口說話,我問他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他說他要幹活,我以為是家務活,就說我可以等他,他打開門,讓我進去。那個場麵,我至今都曆曆在目。

客廳裏空空蕩蕩,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顯得客廳又大又空,空曠的客廳裏卻有兩座藍色的手套山。在兩座山中間,放著一隻板凳,顯然,小波剛才就坐在這裏。

80年代的人應該都見過那種藍色的絨布手套,幹粗重活時專用的,我家裏就有很多,是爸爸單位發的勞保,似乎當年很多單位都會發這種勞保,我爸去換液化氣什麼的時候會戴。

根據小波介紹,做這種手套分為兩個大流程,首先機器會把整幅的絨布裁剪成手套的各個部件,然後人工用縫紉機將各個部件軋到一起,小波的媽媽此時就在陽台上,戴著口罩,埋頭軋手套。

軋好的手套都是裏麵朝外翻的,小波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手套翻正,再按左右手配套後疊放在一起。

因為絨布手套有很多細絨毛,風一吹就會四處飄揚,所以天再熱都不能開電風扇,屋子裏特別悶熱。

我眼中肯定有震驚之色,小波的神情卻很坦然,沒什麼局促不安,也沒什麼羞窘遮掩,隨手找了隻小板凳給我,自己又坐回兩座小山中間開始翻手套,我把凳子挪到他對麵,學著他的樣子,和他一塊兒翻手套。

兩個人一邊翻手套,一邊聊天。我問他這些手套能掙多少錢,小波告訴我軋一雙手套,他媽媽能掙一毛八分錢,而前幾年,一雙手套隻能掙一毛二分錢。

我心中關於手套的疑問已經都問完,不知道該說什麼,就不說話,小波也不說話,兩個人沉默地翻著手套,直到把山一樣的手套翻完。我出了一身的汗,連衣裙都貼在背上,小波也是一腦門子的汗。

我看著客廳中一座壘得整整齊齊的手套山,覺得特有成就感,衝著他樂,他也笑,和我說:“我請你去吃冰棒。”我點頭。

出了門,風吹在身上,覺得無比舒服,第一次覺得風是如此可愛。我們一人拿著一根最便宜的冰棒,坐在河水旁,邊吃冰棒,邊享受著夕陽晚風。

幹了半天活,出了一身汗,我的心情竟然莫名地好了起來。小波不管說什麼,我都忍不住想笑,小波看我笑,自己也笑。兩個人用腳打著水,看誰的水花大,都努力想先弄濕對方,打得筋疲力盡,笑躺在石頭上,望著天空發呆。

石頭被太陽曬了一天,仍然是燙的,我們的衣服卻是濕的,一涼一暖間,隻覺得無比愜意。小波雙手交叉墊在腦袋下,吹著口哨,走調走得我聽了半天,才聽出來他吹的似乎是《康定情歌》,可在嘩嘩的水聲、暖暖的微風中,一切都很舒適,我的嘴角忍不住地就彎彎地上翹。小波也笑,口哨聲中帶出了笑意,我和著他的口哨聲,哼唱著:“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月亮彎彎,康定溜溜的城喲……”

後來,烏賊告訴我,小波的爸爸是電工,在小波三年級時,有一次維修電線發生意外,被高壓線電死了。小波的母親是家庭婦女,沒有工作,從此靠打零工養活小波,其間賣過冰棍、攤過煎餅、去工地上篩過沙子,軋手套是他媽媽從事時間最長的一個職業。烏賊還說,小波的母親神經不正常,要麼幾天不說話,和兒子都不說一句話,要麼一說話就停不了,拉著個陌生人都能邊哭邊說小波的爸爸,烏賊說話的時候,心有餘悸,顯然他就被拉住過。

我回想起那天的場景,似乎的確如此,小波的媽媽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小波出門前,和他媽媽打招呼,他媽媽連頭都沒有抬。

翻完手套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我購買任何東西,都會下意識地把物價兌換成幾雙手套,比如,一碗涼皮是五毛錢,我就想要軋三雙手套;一碗牛肉麵是兩塊,要軋十一雙手套,而每次兌換後,我對花出去的錢就又多了幾分慎重,會仔細考慮究竟該不該花,我的消費習慣越來越簡樸,開始有幾分能理解小波對金錢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