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杜曉蘇覺得自己在發抖,醫院雖然是私人的,看上去也挺正規,交了錢就去三樓手術室。電梯裏就她一個人,她緊緊捏著手裏的包,四壁的鏡子映著她蒼白的手指,短短十幾秒鍾,卻像是半輩子那麼久。終於到了三樓,她出了電梯,忽然聽到樓梯那裏的門“砰”的一響,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看到最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

他臉色陰霾,朝她一步步走近,胸膛還在微微起伏,似乎是因為一路樓梯太急。她無慟無怨,隻是看著他。

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是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外拖。

“你幹什麼?”重新見到這個人,才知道原來自己隻是不願意再看他,不願意再見到和振嶸如此肖似的臉孔,不願意再想起與他有關的那些事情。隻要牽涉到他,她就是一錯再錯,錯得令她自己都深深地厭憎自己。已經有護士好奇地探頭張望,他捏得她很痛,可是她就是掙不開。

“信不信?”他臉色平靜,聲音更是,“你要是不跟我走,我有法子把這裏拆了。”

她不寒而栗,她絕對相信,他是地獄九重中最惡的魔,不憚犯下滔天大罪,隻為他一念之間。她絕望地撲打著他,抓破了他的臉,他毫不閃避,隻是把她弄下樓去。他的車就停在醫院大門前,他把她塞進去,然後綁好安全帶。

所有的車門都被他鎖上了,車子在馬路上飛馳。其實她一點也不想死,她一直想好好活著,但他總有辦法逼迫她,讓她覺得絕望。她去搶方向盤,他毫不留情,回手就搧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倒在車窗邊,半晌捂著臉緩不過來。他慢慢地一字一字:“杜曉蘇,你別逼急了我,逼急了我會殺人的。”

他連眼睛都是紅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趕到這裏來的,她知道他不是在恐嚇,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喪心病狂的魔鬼,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開車的樣子像是不要命,一路遇上的卻全是綠燈。她知道再也逃不掉了,一直到最後車停在別墅前,他才下車,拖著她往屋子裏去。

她又踢又咬,衝他又打又踹,可是他索性將她整個人抱起來,進了屋子一直上樓,到主臥室裏將她狠狠扔到床上。就像扔一袋米,或者什麼別的東西,粗魯而毫無憐惜。她喘息地伏在那裏看著他,他也喘息地看著她,兩個人的胸膛都在劇烈起伏。他伸出手,卡住她的脖子,就像那天一樣,咬牙切齒:“你要死就死得遠遠的,不要讓我知道!”

他的手背上全是暴起的青筋,她一動不動,就像是想任由他這樣掐死自己。可是他終究沒有再使力,整個手臂反而垂了下去,隻是定定地看著她。

她嘴角漸漸浮起微笑:“你不是走了嗎?你真覺得關得住我?隻要我想,總可以弄出點兒意外來。”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被觸到逆鱗般地咆哮:“你敢!你竟然敢!”

“哦,你還在生氣我事先沒告訴你?”她有些散漫地轉開臉去,避免他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說了又有什麼用,難道你突發奇想打算養個私生子?”

他在失控的邊緣,這女人永遠有本事讓他有殺人的衝動:“別逼我動手揍你。”

“你剛才不是打了嗎?”她笑了笑,臉上兀自還有他的指痕,紅腫起來,半邊臉都變了形。他整個心髒都抽搐起來,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隻覺得難受。伸手想要去撫摸她紅腫的臉頰,但她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他的手指定在了那裏,他怔怔地看著她,而她黑寂似無星之夜的眼中,無怒亦無嗔,仿佛連心都死了。

他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不敢當。”她慢慢坐起來,整理了下衣服,“麻煩你還是送我去醫院,拖久了就更麻煩了。”

她這突兀的平靜讓他更覺得無措,就像下樓時一腳踏空,心裏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他近乎吃力地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有什麼好談的。”她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她甚至衝他笑了笑,“把你比瘋狗了,別生氣。”

他看著她,想起許多事情來。他想起邵振嶸帶她回家的時候,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在想什麼呢?他一次一次把她撿回家,那樣可憐,是在想什麼呢?在那個孤島上,重新看到她的睡顏,又是在想什麼呢?從傷痛中醒來的時候,他以為她已經死了,他固執地睜著眼睛看著雷宇濤,旁邊的人一樣樣地猜,猜他是什麼意思,最後還是雷宇濤猜到了,才帶了她來見他。看到她安然無恙的那一刹那,自己又是在想什麼呢?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從什麼時候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一朵花為什麼會開,就像不知道彩虹為什麼會出現在雨後的天空,就像不知道嬰兒為什麼會微笑……等他知道的時候,卻已經晚了。隻記得那天晚上,她在自己身下顫抖著哭泣。所有的幸福早就被他一手斬斷了,連他自己都明白。

最開始絕望的一個,其實是他。

他以為有機會彌補,在出了車禍之後,在她陪伴自己的時候,在她開始溫柔地對自己笑的時候,在她用她的雙臂抱緊自己的時候。在她雖然拒絕,但是沒有反抗的時候。可是她提都不提,她刻意忘記,她就隻痛恨他強迫她的那一次。就像車禍後的一切不曾發生,就像之前她隻是可憐他——她就隻是可憐他。

他掙紮了那樣久,拚盡了全部的力氣,卻沒有掙開這結果。她就在他麵前了,可是隔得太遠,再觸不到。

他沒有生氣,隻是她如此抗拒的姿態令他覺得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