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回到熟悉的城市,滿天的燈光撲麵而來,漫長的行車令他筋疲力盡,從黑暗到光明,從寂寞到繁華,仿佛隻是瞬息間的事。

他把車停在院牆下,小貓還沒有醒,呼嚕呼嚕地睡著。他把車門鎖好,抬頭看了看那堵牆,借著牆外那株葉子都落光的槐樹,很快翻了進去。

沒有帶合用的工具,隻隨手從車後備箱拿了把起子,好在初冬的土壤還沒有凍上。他挖了很久,非常耐心,上次把盒子挖出來後,又把土填回去,所以現在還算鬆軟好挖。

最後起子“叮”一響,撞在鐵皮的盒蓋上。

他把浮土撥開,把盒子拿出來。

盒蓋上生了鏽,有泥土淡淡的氣息,他把盒蓋打開,裏麵一張張的紙條,隻有他知道那上麵寫著什麼。

從童年到少年,從少年到如今,曾經有過的許多美好記憶,都在這裏麵。

當時和邵振嶸一起埋下去的時候,振嶸說:“等老了我們一起再拿出來。”

可是他卻先走了。

他把盒子拿到湖邊,一張一張把紙條都拋進水裏。路燈被樹木掩去大半,隻能隱約看見那些紙條,或浮或沉,都漂在水中。

“媽媽喜歡小嶸,爸爸喜歡大哥。”

“姥姥,我想你。”

“小嶸,生日快樂!”

“我不願意讀四中。”

“長大了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秦老師,謝謝您!”

……

手裏拿著一張紙條,上麵是她的字跡:“芋頭芋頭快起床!”

那還是他剛出院的時候,有天早晨要去醫院複診,她來叫他起床。他困得很,她叫了好幾聲他也沒動。最後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寫了這麼張紙條,就貼在他腦門上。

她的字跡有些潦草,他的字其實也歪歪扭扭,那時候骨折還沒有好,他拿筆也不利索:“芋頭愛曉蘇。”

因為位置不夠,他把字寫得很小,如今他自己也看不清楚了。而今,他倒寧願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傻事,幸好這紙條從沒讓她看到。

他把這張紙條也扔進水中。

所有的紙條都盡數被拋進了湖裏,漸漸沉到了水底,那上頭所有的字,都會被湮沒不見吧?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尾,再不會有人來問,他曾經藏起過什麼。

最後,他把手心裏捏著的那枚指環,也扔進了湖心。

淩晨時分他終於抱著小貓,敲開那兩扇黑漆的院門。趙媽媽被吵醒了,披著衣服起來開門,一見是他猛吃了一驚,往他臉上一看,更是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大半夜的怎麼來了?”

他又困又乏,把小貓放在地上:“趙媽媽,我累了。”

趙媽媽沒再問第二句,隻是說:“孩子,去東廂房裏睡,我給你鋪床。”拉著他的手,就像在他很小的時候,有天跟著大哥跑出去玩,最後卻不小心找不見大哥了,結果一個人穿行在偌大的院子裏,跟迷宮似的,找不著回家的路。小小的孩子心裏,隻覺得這是世上最可怕的事,隻覺得再也見不著父母了。哭了又哭,最後還是趙媽媽尋來,把他抱回家去了。

他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還知道趙媽媽在給自己脫掉皮鞋,聽她絮絮的聲音:“這是怎麼了?你看看你這樣子,跟害了場大病似的。”她用手背觸了觸他的額頭,“怕不是發燒了吧?”

其實小時候一直是趙媽媽帶著他,在心底最深處,這才是自己真正的母親。他在最困頓的時候回到家,回到母親身邊,於是覺得一切都可以暫且放下,迷迷糊糊:“媽,我沒事。”

“唉,你這孩子真讓人操心。”趙媽媽的聲音漸漸顯得遠了,顯得淡了,遙遙得似乎再聽不清楚,“前幾天巴巴兒地來把戒指拿走,我還在心裏琢磨,你是真要領個姑娘回來讓我看看……”她把他額上的亂發都捋得順了,讓他睡得更舒服些,愛憐地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又歎了口氣,“睡醒了就好了。”

睡醒了就好了,就像小時候感冒發著高燒,隻要睡醒了,病就已經好了。

他模模糊糊睡過去,夢到下著雪的大海,無數雪花朝著海麵落下來,海上漂浮著一朵朵雪白的花朵。其實那不是花朵,那是他過去二十餘年,寫下的那一張張紙條。

他本來以為會有一個人來,分享這二十餘載的時光,分享這二十餘載的記憶,分享這二十餘載的幸福。

他等了又等,卻沒有等到。

就像是一場夢,夢裏輕盈的雪花一朵朵落下,無聲無息,消失在海麵上。所謂繁花不過是一場夢,如同那枚戒指,飄飄墜墜,最後無聲地沉入水底。

今生今世,相見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