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上花生(1 / 3)

水上花生

短篇小說

作者:符利群

我們的村子叫水丘灣——有這樣一個名字,你大可以想象我們的村子如何終年浮在水上的樣子。

水丘灣什麼都缺,惟獨不缺水。不缺水,也就不缺水花生。

水丘灣的人們,常年愛在水裏做兩件事:一是養水花生;一是罱河泥。

整個水丘灣,終年被一種叫水花生的綠色水生植物包圍,密密匝匝。好像水花生才是這裏的主人,我們的村子是夾在水花生上的幾片枯葉。水花生成片成片泊在岸邊。它也會開花,細白而小,像很小很小的蓮花。長得繁茂結實的水花生,簡直就是一座座綠色的小島。綠島下麵,似乎潛伏著許多隱秘或未知——至少在我這個瘦弱得像隻黑貓一樣的七歲小女孩的眼裏。

我讀書後,才知道水花生還有別的名字:空心莧、革命草、螃蜞菊……

水花生的作用,一是漚肥,二是喂豬。不過豬吃多了會拉肚子。

漚肥是這樣的,青枝綠葉的水花生拉上岸,晾著,任憑日曬風吹雨淋,加上小狗小貓小孩拉屎撒尿。不理它。沒幾天,青枝綠葉變成麵黃肌瘦。村裏人把它們挑到田頭地角,堆在事先用泥攔好的四方形小壩裏,小山似一堆。

然後他們去做另一件事:罱河泥。

水花生是水麵上的事,罱河泥是水麵下的事。

罱河泥的工具叫罱篰,類似畚箕狀的網眼工具,拖兩根長竹竿。罱篰從河底罱起又黑又油的河泥,拎進船艙,張開罱篰,河泥嘩地湧出來,吐在艙裏。

村裏人看見一艙艙油黑發亮的河底淤泥,眼睛比它還黑亮。

有時還會罱上甲魚、河蚌,這是意外之財。罱過河泥的河道,一開始像泥湯。三五天後,河水清得能看見河底的水草和遊魚。

水丘灣的人們常說:人要補,桂圓棗子;地要肥,河泥草子。

草子也就是水花生。

水丘灣的人們把油黑發亮的河泥覆蓋在田頭的水花生上,漚著。這樣,從秋季漚到冬季再漚到春季。

村裏人吃飽了飯去田頭幹活,圍著那日益發酵腐蝕的泥壩轉幾圈,心裏樂滋滋的。這是土地的吃食。人吃飽了,土地更得吃飽。

春天,翻開泥壩,水花生和河泥的旺盛氣息撲鼻而來。這時它們叫河泥草子,覆蓋在春耕後的土地上,土地就力大無窮,散發出旺盛的生殖力。

德根隊長家門口的河岸,永遠有一座綠油油的小島。據說肥厚結實得能在上麵搭間小屋。德根隊長田頭的泥壩裏,也永遠堆著油黑發亮的河泥。

德根隊長就常常做著兩件事。他是做這兩件事的好手。

一是養水花生。一是罱河泥。

有年秋天,德根隊長罱河泥。罱著罱著,船到了遠離水丘灣的外村河道。

第一次,罱上一隻甲魚。第二次,罱上二隻河蚌。第三次,罱上——這時的德根隊長,嘴巴笑得快要裂到耳邊。他感覺手裏的罱篰重得要死,好像罱到了塊大石頭。德根隊長罵罵咧咧,拚著老命往上拖罱篰。在他快把吃奶的氣力用完時,罱篰突地一輕,拎上了。他一屁股癱在船頭,看也懶得看。過了會他站起身,想瞧瞧到底罱上的是大石頭還是大甲魚。這一瞧,使得德根隊長再次癱倒。這回癱倒在油黑發亮的河泥堆裏。

德根隊長罱上了一隻水鬼。

水鬼全身黑乎乎,拖著長長的尾巴,短短的腳趾不停地搔著臉和身體。這家夥賊亮賊亮的小眼睛盯著德根隊長,似乎笑眯眯的。

水丘灣的人們確信無疑,水鬼是落下水的人變成的鬼。水鬼出現,就是為了尋找替死鬼,替它的命。

德根隊長和水鬼麵麵相覷。你盯著我,我盯著你,一動不動。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像八輩子沒見過麵的親人不敢相認。

過了好一會,德根隊長還過魂來,正要逃之夭夭,水鬼嗖地躥上來,一下子撲進德根隊長懷裏。

如果說剛看見水鬼時德根隊長是飛了魂,現在則是散了魄。

魂飛魄散的德根隊長僵在冷冰冰黑乎乎的河泥裏,沒倒下,可也挺不起身,渾身上下別提多髒多難受了。水鬼伏在他懷裏,吱吱哼哼,舉著一隻腳趾,不停地用光滑的身子蹭他的手背。

鬼啊水鬼啊,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上輩子沒把你推進河,這輩子沒害你落水。饒了我吧鬼啊水鬼。德根隊長在心裏有氣無力地說。

水鬼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像是粘上他。舉著腳趾,哼哼唧唧。

河麵的風絲絲地吹,岸邊的蘆葦嘩嘩地響。天一點一點暗下來。

德根隊長的汗毛根根豎起。倒也冷靜下來。反正不死就是活,不活就是死。這一想,他的魂魄又慢慢飄回來,附在身上。這使得德根隊長有氣力戰戰兢兢地低下頭,看水鬼。

水鬼把腳趾舉到他麵前,像個受委屈的孩子舉著手指讓他看。

這個動作讓德根隊長神智一迷亂,眼神一渙散,像記起什麼,又像忘記什麼。

德根隊長這才發現,水鬼腳趾裏紮著根又尖又粗的鐵鉤,血結成痂,黑乎乎地糊滿整個腳趾,猛一看,腳趾像個大巴掌。

德根隊長就跟它戰戰兢兢地說話了。

你,你到底是不是水鬼?

水鬼搖搖頭。吱吱,哼哼,唧唧。

你,你到底是阿全變的還是亮亮變的還是亮亮她娘變的?

水鬼又搖搖頭。吱吱,哼哼。

你,你真的不會把我當替死鬼?

水鬼搖搖頭,吱吱。

你,你的腳趾咋的啦?鐵鉤什麼時候紮進去的?德根隊長不知不覺把手伸向水鬼的小腳趾。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

這讓德根隊長想起十年前那隻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的小手。

十年前德根隊長有家,有妻,有兒。那時他還不是隊長。

那時德根起早貪黑摸泥鰍、黃鱔、甲魚、河蚌、螺螄,炒好了,端給妻子吃。臨產,生下黑胖大小子。吃多了河鮮,結實得不得了。兩小胳膊伸出來,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

沒握暖這雙小手幾天。妻子撐著身子抱著孩子去河邊洗尿布。黑胖小子能吃,會拉。妻子洗得費勁。好不容易洗淨,起身,抱起放在河埠頭石旁的孩子,頭暈目眩天轉地搖,手一鬆,孩子掉進河裏,妻子驚叫著跟著跳下。

水丘灣的人們傳說,那天有隻黑乎乎的大水鬼從茂盛的水花生下躥出,把母子倆拖下水。

三十歲才成家的德根一夜之間又打回光棍。

北風起雪花飄,一夜之間最多不過白了屋簷草篷。德根一夜之間白了頭發。

白了頭發的德根自此愛上罱河泥。不分春夏秋冬,天天扛著罱篰漂在河灣,把水丘灣的河道罱得幹幹淨淨,連掉在水裏的針都能看清哪是針尖哪是針尾。

不知情的說這男人真勤快,模範啊。知情的看著德根扛著罱篰走過屋前,就歎氣,德根又去罱母子倆了。

水丘灣的人們想想這也不是回事,再罱下去,水鬼也要被罱出來了,這怎麼行?水丘灣的人們深信不疑,水鬼躲在水花生下,河底泥上。水太清,水花生罩不住,河底泥埋不住,水鬼呆不下去,就會鑽出水尋找替死鬼。

這時候老隊長正好病重,德根就被水丘灣人們毫不猶豫地推選為生產隊長。

成為生產隊長的德根當然不能隻局限於罱河泥,生產隊長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吹口哨,喊口號,敲鑼鼓,集眾講話,孵秧種,挖溝渠,挑穀擔,疊草蓬,壘田塍,放溝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哪件事不得隊長帶頭操心?

德根隊長操了生產隊裏的心,慢慢地,就沒閑工夫光操罱河泥的心了。

不過每個罱河泥的季節,德根隊長總是第一個撐出河泥船。

天完全黑下來,月亮升上來,空氣裏落起冷霜。德根隊長扛著罱篰回家了。身後,跟著黑乎乎的水鬼。

這個時候,我睡在小竹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

睡不著是因為我發高燒了。我燒得滿臉通紅,迷迷糊糊。

一個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像貓一樣的東西爬到我床上,拉著我的手,拖我去河邊打水漂。

明年九月份我就要讀小學了。父母開始限製我的各種遊戲。他們說我的心玩野了,會讀不好書。因此我趁著這段時間拚命玩,尤其是打水漂。

我能用瓦片在水麵打出十來個漂亮的水漂。村裏的男孩子們嫉妒得直拉頭發。有幾個都把頭發拉得光禿禿了。

我和爬到我床上的貓在岸上玩打水漂。我玩得實在太棒,棒得讓這貓一樣的東西也嫉妒了,它也像村裏的男孩子一樣拉頭發。可它的手又短又胖,怎麼也拉不下來又油又亮的頭發。

它氣得吱吱直叫喚。接著它轉了轉賊亮賊亮的小眼睛,跟我商量,去它家玩。你家在哪呢?我問。它指了指水麵。水晶宮?我高興得直打哆嗦。

這時它朝我做了個鬼臉。我們小夥伴常常做鬼臉你嚇我,我嚇你。

可這鬼臉把我嚇壞了。我跟這家夥玩了半天,還沒看清它模樣。這回看清了。媽呀,真是張鬼臉。黑乎乎,賊兮兮,怎麼看怎麼不像人。

不是人是什麼?鬼啊。它在水裏一點也不沾水,那就是水鬼了。

我開始大叫起來,鬼啊水鬼啊,媽呀鬼啊媽呀。

我睜開眼,媽正拿熱毛巾敷我額頭。看我醒了,她憤怒地說,叫你一天到晚打水漂,現在魂靈都讓水鬼拖去了,還得讓五叔婆給你喊魂。

五叔婆一旦拎著錫壺和黃裱紙以神神秘秘的姿態出現某人家,就意味著這家有人掉了魂,得讓五叔婆喊回來。

五叔婆有多種喊魂方法。最常見的是將錫壺放在盛滿水的麵盆裏,壺裏點燃黃裱紙,麵盆裏的水很快就會沸騰起來。

五叔婆一邊慈祥地念念有詞,一邊拿紙灰殘燼往我耳朵裏塞。魂靈進來喔,魂靈進來喔——小桑兒,你哪回不是我喊的魂?你是我喊著魂長大的。來來,再塞點。魂靈進來喔,魂靈進來喔——

我低著腦袋,兩耳朵塞滿了黑乎乎的紙灰,臉上鼻子上也有。好像我的魂擱在耳朵邊,隨時有掉下去的可能。

我瞅了瞅床邊鏡子,突然發現我這黑乎乎、賊兮兮的模樣像極了夢中跟我玩的那貓一樣的東西。我的嘴巴一張一張,說不出話。

媽和五叔婆驚恐萬狀,怎麼了小桑兒怎麼了?五叔婆尤為著急。我未能魂魄歸位恢複常態,這對她的聲譽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鬼呀水鬼啊,水鬼來了水鬼來了。

我指向窗外的黑夜。

在我指向的那一刻,德根隊長和水鬼剛從我家窗口經過。我們隻看見德根隊長扛著罱篰匆匆而過的背影。我們沒能看見跟在他後麵的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