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水謠(1 / 3)

湖水謠

長篇小說

作者:張學東

引子

那些陳年舊事如巨大的鳥群正扇動著翅膀往身後飛逝。一生當中的一年又一年,幾乎都是這麼飛鳥般輕輕掠過去的,能留下的痕跡,也隻不過是很有限的一絲一毫,在漫長無聲的光陰麵前,一切瑣事都顯得微不足道。

如今的白銀湖跟過去已是大相徑庭了,四圍寬闊的沒有方向,接天連日,湖水靜謐著天光。一開春湖水便綠得泛藍,成群結伴的魚兒在湖水中嬉戲,從春天到秋季吸引來的垂釣者絡繹不絕。那些蘆葦叢總是齊頭齊腦的,一看便知是經過一番精心修剪過的,如同一囤囤綠色穀倉,矗立在廣袤的湖麵上,大大小小的摩托艇魚鷹一般矯健,它們在水麵上呼嘯著飛來飛去,惹得那些乘坐觀光的男女老少一陣陣歡呼。湖心還有人工堆起的一座座島嶼,密密麻麻地植滿了鬆柏柳槐等樹木,數不清的鳥兒棲息在這日漸茂密的小島上,把這裏聒噪成另外一片天地。遊人若想棄船登岸到鳥島上參觀,需要多花幾塊錢的門票,而且,島上是絕對不允許帶火種和獵槍上島。

若是站在高速路的空架橋上一眼望去,那些廣闊的水田無論如何是再也看不到了,它們永遠沉沒在龐大無邊的湖底;許許多多條迂回曲折的鄉間小路、縱橫交錯的溝溝渠渠、路上曾經留下的成千上萬的人和牲畜的足跡,以及丟落在塵土中的一粒粒稻穀和一顆顆牲畜糞便,也都深深地埋藏在這無邊無涯的大水裏了。

凡此種種,世間有太多太多過於尋常的事物,都被掩蓋在表麵的喧囂和繁盛之中了。一切又都在悄然更替,變化無常。惟獨這白銀湖上空的夜色依舊顯得冗長難醒,多少年來還是那麼個老樣子。天空猶如深黯色的湖麵,星空下閃著粼粼的微光。有月亮的夜晚,星星總是稀少。這方圓十幾裏的湖泊都明鏡似的蕩漾著歲月銀白色的光輝。

也許,在不經意的時候,人們還會想起那對身材瘦削眉目清秀的小姐妹,她們正一前一後環繞著寂寞的湖堤走來走去,她們的神情似乎有一些茫然和懵懂,或者一時間迷失了方向,怎麼也走不出這連綿不絕的湖光水色……

上篇

她們這個地方管莊稼地一律叫湖。一般,又都把下地去了,說成是去湖裏了。外麵的人乍一聽,當然是有些聽不太懂的,多多少少會覺得有點兒蹊蹺。可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倒又感到有幾分詩意在裏麵,好像去湖裏不是勞動受苦去了,而是觀光玩水很愜意的一件事情。

湖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據說,當初她們這一帶大大小小少說也有十幾個湖泊縱橫相鄰,一望無垠,人們管它們稱十二連湖。因為湖水清澈透明,風一吹湖波粼粼,陽光下微微晃動著的湖麵,就仿佛灑遍了碎銀子一般晶瑩耀眼,閃閃發亮,所以,大夥兒又給這十二個連湖想了個極好聽的名字:白銀湖。早先時節,湖中確有一叢又一叢茂密的蘆葦,那時野鴨成群,百鳥紛飛,大大小小的魚兒在水中嬉戲遊弋著。

那些年裏人們幹勁十足,動不動就喊著要跟天鬥跟地鬥的,剛學完了大慶又要學大寨,上麵一句話指派下來,說要把這裏的十二連湖全給填了,要讓這方圓百裏變成名副其實的糧食基地。

雲秀她們的父輩正趕上當年的那場空前絕後的群眾大會戰,二十四小時沒命地晝夜苦幹,所謂人心齊泰山移,最後硬是把這裏的所有湖塘都填埋在腳下了。近千畝莊稼地代替那些縱橫不羈的湖泊。不過,當年生產隊的名字還是叫白銀湖大隊,下麵又分別叫白銀湖第一生產隊、第二生產隊,等等。

時間一晃將近二十年過去了,白銀湖早已變成了即將消失的記憶了。

但不知從何時起,那些低窪的水地竟開始蠢蠢欲動暗自下沉,每年一到開春時節,凍土蘇醒,地下水不斷往上漲啊漲的,漸漸地竟恢複了昔日的湖光水景,一年裏春夏秋三季都是水量充沛,蘆葦葳蕤蔓生,經常有城裏的人趕來垂釣。尤其是每逢端午前後,更是招來成群結隊的采折粽葉的人,據說用這裏的葦葉包出的粽子香甜爽口。冬天湖麵結成了大塊的冰麵,引來無數愛好冰上運動的年輕後生,冰天雪地,人頭攢動,冰鞋兵車齊上陳,到處都是矯健的滑行身姿。

白銀湖這一帶的莊戶人,大多數都是依靠水田謀生的,這裏產出的稻米顆粒飽滿,色澤晶瑩光亮,用這種米蒸出的白米幹飯雪白雪白的,吃起來香香甜甜,滑膩爽口,比那些南方大米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呢。可是,就是這樣的稻穀送到糧庫交公糧,通常拿不到什麼好的價錢,有時驗不上好等級,眼見著一年的辛苦白白費了,苦沒少下,種子化肥農藥和水利費提溜款都刨掉,拿到手的卻隻有很少一點,實在劃不來得很。所以,人們種糧的積極性就日漸垮落了,種稻米遠遠不及搞搞副業或養幾塘鯉魚來得快。

再有,那些窪地顯然是種不得了,大夥隻好將它們閑置了起來,生計上另謀別策,紛紛進城做小買賣,或僅憑力氣打工掙錢。倒是也有田主腦子活泛,索性因勢利導在湖裏拋撒些小魚苗子,到這裏垂釣的來者不拒,釣一斤鯉魚收三塊,鯽魚五塊,生意很是紅火。一時間,開挖魚塘蓄水養魚就成為白銀湖的一種風氣,這裏很多人家都有一片魚塘。

水家的幾塊稻田正好跟幾片新近開挖的魚湖毗鄰。稻田幾乎被魚塘包圍了,種地反倒成為落伍的一道風景了。水家人算是根紅苗正的莊戶人,幾代人都麵朝黃土背朝天種稻子過來的,到如今爹的身體一年不及一年了,時有病症纏身,家裏的營生就主要靠女兒去打理了。

在水家三兄妹裏,要數雲秀最聽話最懂事也最能吃苦。

還是雲秀很小的時候,那陣田還沒有分給私人種呢,田地是生產隊和大家的。雲秀家裏就靠爹去掙工分,別人家少說都有三五個壯勞力,惟獨水家情況特殊。雲秀娘歿得早,哥哥雲成天生就是個幹不得活的瓜娃子,那時妹妹雲朵尚年幼,整天還需要人領著。此外,爺爺奶奶都沒下世,可年歲都一大把,也是需要人伺候的,一家日子過得可想而知。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雲秀那時就很懂事了,白天身上背著妹妹、手裏拉著哥哥去湖裏了。

春天裏,田埂上和溝壩邊長滿了艾蒿灰笤和苦苦菜,雲秀手裏攥把小鏟子,一邊走一邊挖,她在前麵挖哥哥和妹妹跟在後頭撿,一會工夫就裝夠半隻籃子,晚上提回家淘洗幹淨,跟著奶奶後麵學會了如何蒸煮,以後每年都帶著哥哥妹妹去湖裏挖那些野菜回來吃。

那時候剛一入夏,還沒有來得及填平的小湖塘就開始飄動著魚兒細細黑黑的影子,蘆葦也一天天茂盛起來,野鴨子這時候就成群結隊鑽進蘆葦蕩中坐窩產卵。雲秀知道在什麼地方能找到野鴨子的窩巢,她把褲腿卷得高高的,手裏拄一根比她自己還高的木杆子,摸索到蘆葦蕩中,用手裏的杆子撥弄蘆葦,哪裏忽然撲棱一下飛出幾隻野鴨子,她就循著它們起飛的方向輕輕蹚過去,果然,就在蘆葦根部最稠密的地方,找到了用鴨絨和雜草編製的窩巢,一堆青綠色帶碎點的鴨蛋就深藏在裏麵。一天下來,最多的時候能找到百十顆呢,拿回家煮熟,哥哥和妹妹吃得不亦樂乎。

雲秀心裏便有股美滋滋的味道,盡管她的腿腳和胳膊被蘆葦葉子劃出一道道的血綹子,臉蛋也被蚊子咬出十幾隻疙瘩。

一旦等到秋天,湖裏和溝裏的水漸漸淺了,尺把長的泥鰍和核桃般大的田螺隨處可見,隨便下去那麼一撈,就是一臉盆,端回家用清水足足泡上一個晚上,泥鰍和田螺就把藏在它們肚子裏的汙泥全部吐幹淨了。

妹妹雲朵最愛吃雲秀用辣椒炒出的田螺,她還要在裏麵放些大蒜泥和醋。哥哥雲成似乎對吃沒有多少興趣,他喜歡用手去抓盆子裏的那些狡猾的泥鰍,有時候盯著臉盆一整天也不挪窩。

雲秀每次都用一隻大罐頭瓶子,挑出幾條稍小一些卻又十分活泛的給雲成精心養著,直到雲成把它們一條條抓弄著玩死為止。有時泥鰍死了,哥哥會咧著個嘴哇哇亂叫,她看著不忍心,第二天趕忙去湖裏再給哥哥撈幾條活的回來。

雲秀覺得哥哥才是這個世上最可憐的人,她對他也就格外憐愛,幹什麼事情都要把他拉在身邊。因為,經常有一些比雲成小許多歲的孩子會找他的麻煩,他們或者抓一條毛毛蟲,或驢糞蛋喂給他吃,或者把他當毛驢子一樣騎在胯下,用柳樹枝條抽打他,駕啊駕地吆喝著。雲成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雲秀每天晚上都要悉心查看一下,她怕哥哥在外麵受了人欺負自己卻不知道,哥哥對疼痛的感覺似乎很麻木的。

不知不覺間,妹妹雲朵就長大了,念完小學升讀中學,一路都是順風順水的,人也越發出落得標致受看。雲朵比姐姐小不了幾歲。可是大一天也是姐姐呀,這是沒的商量的事情。就好比地裏的麥子,播種的時候這一畦明明是要比那一畦早幾日的,可往往又是後來者居上,這姐倆便是這樣的情形。

雲朵的個頭如一場春雨後的麥苗,嗖嗖地往上竄著。一副女兒家的身子日漸挺拔飽滿,活脫脫就是一隻包裹不住的玉米棒兒,隨時要撐破那層嫩嫩的薄皮整個兒凸現出來。

姐姐雲秀雖說年長,但在生長發育中卻又稍遜了妹妹一籌,也許是常年受苦受累的緣故吧。小的時候好像並不太顯,可過了十五、六歲,雲秀看上去反倒成了的妹妹的樣子,身體略微偏瘦,個頭也隻到妹妹的耳垂那裏,說話做事也遠不如雲朵那樣利索潑辣的,很少願意拋頭露麵,見了生客不敢多抬頭,總是靜默無語,比較而言,雲朵倒是從不怕生,敢說也敢做,有點兒男孩子樣。

這些年雲秀也是盡可能把心思都花在妹妹的身上。比如:每年春節前,雲秀總要領雲朵到街上去轉轉,緊著妹妹的心願挑選購買,罩衣要成品的蝙蝠衫,裁縫做的樣式太土,穿上怕同學笑話,褲子選巴拿馬的斜紋纖維料子最好不過,鞋子得稍微有點坡跟的才夠漂亮。總而言之,妹妹是個念書人,穿在身上有許多眼睛盯著看呢,一點都馬虎不得。

特別是妹妹的兩隻小乳房一天天發育起來,不好好罩個東西總是覺得在眼睛前麵晃悠著。妹妹自然是不好意思去街上買,也抹不開嘴主動跟雲秀說一聲。當姐姐的卻看在眼裏,夜裏趁妹妹睡著了,悄悄地用手比畫了大小,第二天趕緊去買回來一隻胸罩,神不知鬼不覺又掖在妹妹的枕巾下麵。雲朵晚上睡覺前發現了,自然又感動又害羞,紅著臉抱著姐姐親近一番。

至於雲秀自己,穿著好點賴點都無所謂,反正臉朝黃土背朝天,誰也不會褒貶什麼。關鍵是,要是穿得新新展展的怎麼舍得下地幹活,所以,自己可以省儉的地方盡量省儉著,妹妹花錢的地方多,事事得優先著她。

雲朵對姐姐的感情更是沒得說,她知道自己的姐姐心靈手巧,又不善言辭,等到姐姐後來要談情說愛了,做妹妹的就自告奮勇,熱心熱腸地去做姐姐的擋箭牌。

雲秀呢更是巴不得帶妹妹一同去。所以,遇到相親的事,雲秀就對雲朵說,你要不去那我也不去了。雲秀說這話的時候,麵孔憋得紅撲撲的,眼眸裏盡是柔弱的無奈和羞澀。

雲朵每回也都跟著她去的,可每回都要在嘴皮子上拿捏一下自己的姐姐。她總說,是你處對象還是我處對象,我可不當你們的燈泡子,為啥老拉著我呀?

這種時候,雲秀通常忘記了自己是當姐姐的,難免要救星似的拽著妹妹的胳膊一個勁搖晃著,說,好妹妹好妹妹你跟我去吧,就這一回,最後一次好不好,就當姐求你了。話到這份上,雲朵也覺得姐姐委實可憐吧唧的,隻好咬咬嘴唇不置可否頭前走了。

等她們倆走出村街,雲秀才氣籲籲攆上前麵的雲朵。

姐妹倆反倒比在家裏時活泛多了,開始有說有笑的,多半都是妹妹拿姐姐逗笑。這種時候,姐姐自然樂意妹妹胡說八道,畢竟妹妹是出來幫自己的忙的,有妹妹陪著她才踏實。

雲朵說,姐我真是服了你,趕明兒出嫁時幹脆把我也帶上,誰要是敢欺負姐,我準有他的好果子吃。

雲秀並不搭話,更緊地挽著妹妹的手,手心都沁出了細密的汗,染濕了雲朵的手指。

過了一陣,雲秀若有所思地說,要是一輩子都不嫁人才好呢,我們姐倆永遠在一起。

雲朵聽了不以為然,就拿一根手指輕輕摩挲自己的臉蛋來羞臊姐姐。

不嫁還去相哪門字親呀?沒見過你這號言行不一的人。

雲秀臉更紅了,當即受了委屈似的向妹妹賭咒發誓,誰騙你誰是小狗,我真的不想嫁人。

說話的工夫,姐倆已經來到了約會的地點,遠遠就見有個男的正傻乎乎地四處張望,無聊地來回踱著腳步,感覺像電影裏準備接頭的特務似的。

雲朵就給姐姐使個眼色,說姐快過去呀,沒看人家急得猴子似的。正當雲秀還在退縮猶豫之際,雲朵早已從身後像推一輛撒了氣的車子一樣,硬把姐姐搡到那男子的麵前了。

雲朵很嚴肅地對那男的掃一眼,我可把我姐交給你了,她要是少了一根頭發,看我不找你算賬。對方當然知道這是句玩笑話,也不當真,隻訕訕地點頭應諾就是了。雲朵便扭頭蹦蹦跳跳走了,隨便找個什麼地方閑待著,等他們倆事情談完了,她再陪姐姐一起走回家。

這樣陪著姐姐不尷不尬地去過那麼兩回,雲朵倒也沒有表現出特別不情願的地方。相反,跟著姐姐去相親好像成了她的一項革命任務,一種天大的責任,有點責無旁貸的意思。

雲朵明明知曉姐姐有不想出嫁的念頭,可她從來也不當著大人的麵說破,全當沒有聽見過,那些說媒的一撥一撥登門造訪,前麵的不成,後麵緊接著就續上新的了。爹說這就叫一家養女百家求,等把你們都嫁出去就消停了。

不管雲秀心裏怎麼想的,爹對雲秀的婚姻大事似乎也抱有不急不緩的態度,家裏原本就這一雙閨女,命根子一般辛辛苦苦養了這麼大,若真要嫁走一個,想想竟有些不甘心的。

爹大概覺得讓女兒多相幾次親,多一些選擇,對女兒的將來是好的。再說,女兒的歲數也不是大到非要馬上嫁出去的地步,好事多磨,慢慢來嘛,啥時候有特別合適的,再定下也不遲。

因此,每次這姐倆回來,爹先是悄悄地壓著捂著,並不急於去探問雲秀,隔過幾日見女兒的心思平靜了,才在飯桌上順嘴提那麼一兩句。每每這時,雲秀也多半低了頭隻顧捧著飯碗。雲朵畢竟算局外人,加之性格本來就爽朗,見姐姐低垂著頭不言不語,她替姐姐著急,通常會一股腦把情況都如實講出來。

雲朵會說,那男的呆頭呆腦的,三板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來,我看不行。或者說,我就沒見過那麼油腔滑調的人,一見麵就對我姐動手動腳的,他真好意思呀,還乘機摸了一下我的手呢,這種人簡直叫我惡心死了。

有一次,雲朵一進家門就嚷嚷上了。爹你最好啥也別問了,這算咋回事呀,那個馬臉媒婆子若再敢來咱們家給姐姐說媒,看我不好好地損她一頓才怪呢。這種時候,爹會偷偷打量一眼雲秀那張有點難為情的羞臉,知道情況不妙,也就不便再盤問什麼了。

雲朵果真把來管媒的老婆子狠狠羞臊了兩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再陪姐姐出去過。

雲秀這邊還是一如往常般平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又好像那些事情都跟自己關係不大。每天照樣喂雞喂狗,下地營生,晚上收拾完鍋灶上的事情。或者,捧一本翻舊的毛衣編織方麵的書仔細琢磨。即便是跟爹坐在屋裏看電視,也是輕易不置一詞的,頂多捂著嘴一笑,或者被劇情觸動了,眼底悄悄地蕩起一串淚花。

爹似乎更能沉得住氣,一味地保持著那份特有的沉默。至少,在女兒的婚姻方麵輕易不發表意見,仿佛暗中希望女兒的事情應該由她自己拿主意。也許爹想到老伴走得早,自己十多年來又當爹又當娘的,拉扯孩子長大不容易,女兒能在自己身邊多生活一天總是欣慰的。

當然,有些時候,比如說爹應邀參加了村裏某家的兒女的婚宴,或是遠房親戚家的一樁喜事,回到家裏自然要發一些感慨和議論的,當著姐妹倆的麵說說那家的女婿怎麼體麵,那家的老人如何明白人情事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雲秀心裏會微微一顫,有時會陷入某種困惑的境地,好像爹說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也有時,雲秀像是沒有聽到,趁大人說話的時間,端了飯碗匆匆溜進夥房洗涮了。爹說得正起勁,雲朵也很熱烈地參與進去發表自己的見識,惟獨雲秀讓自己完全處於話題的討論範圍之外。更多時候,雲秀一個人沉浸在編織毛衣的悉心與瑣碎的活計當中,兩支纖細的鉤線的竹釺子在她手裏翹來翹去,鮮紅的絨線跟隨她的手指輕輕跳躍著。

雲朵這姑娘別看平時有點咋呼,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可心眼倒也是極細的。姐姐的事她一直有目共睹,剛開始陪姐姐出去時她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可去過幾回她的感覺就發生了變化,不能說是喜歡,至少她願意跟著姐姐去見某個陌生男人,這個過程裏重要的不是去見誰,而是陪著姐姐一起去。

當然,她倆要去見的這個男人,無論對於姐姐還是她都是很新鮮的,也不管這個男人高矮胖瘦醜俊與否,反正,這種會麵形式本身是有一些新奇與滑稽的。雲朵有時候竟會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去相親的那個人不是雲秀,而是她自己,姐姐反而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陪襯。

事實也正是如此,每次回來都是妹妹輕描淡寫地給爹一個答複,然後草草了事,雲秀自己卻很少發言。

雲秀說是當姐的,其實在水家她還一直頂替著娘的那個位置,平日家裏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雜七雜八的事情,樣樣都由她來操心。

這年秋天也不例外,掰下玉米割毛豆,緊接著就開始搶收稻穀了,雲秀整天起早貪黑一門心思撲到地裏,人一忙起來,自己的那點兒事情就顧不得去想了。地裏的活剛開了個頭,雲朵學校也放了國慶節假,本來也要下地幫忙的,可忽然就莫名其妙地長了針眼,兩隻眼睛腫痛難忍,去鄉裏的衛生所瞧過了,開了消炎藥水,點過幾次好像也不起大的作用,依舊紅腫著,爹自然不舍得讓她再下地。

雲朵隻好一個人悶在家裏,連門也不敢出去,覺得無聊透了。其實,主要怕別人見了會取笑她,她生就的一雙大花眼睛,這下眼睛像青蛙那樣鼓凸出來,她覺得難看死了。這種時候當然不出門為好。本來還算得是因禍得福,可以輕輕鬆鬆逃避這次勞動的,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姐姐忽然要去見一個人。雲朵還聽說,這個叫常河的男人,過去跟姐姐一起上過幾年小學,後來因為娘歿了,姐姐小學沒畢得了業就不得不回家幹活了。

雲朵還聽說,近兩年那個叫常河的男人一直在外麵折騰,說是跟什麼親戚學著做生意,平時很少回村裏來,他這次回來可能是幫家裏收割糧食的。與以往不同的是,姐姐這次相親並不是哪個媒人多嘴多舌遞過話來的,而是她跟那個常河偶然在路上相遇了,然後他們隨便聊了幾句,好像都很投緣,於是,那個常河就跟她約好了,兩天後他們再見一麵,因為常河幫家裏幹完農活,很快又要返回縣城去了。

雲朵的心不知怎地突然被擰緊了似的,人再也躺不住了,在幾間屋子裏趿拉著拖鞋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好像再過兩天那個去赴約會的人不是姐姐,而是她自己,是她雲朵一生裏最最重要的時刻即將來臨。這樣想的結果更讓她感到莫名的欣喜和緊張,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某種忐忑不安。

可是,當雲朵在鏡子裏一照自己的臉,立刻就變得垂頭喪氣起來。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還是那樣不爭氣地眯縫在一起,無法睜開,紅翻翻的,就像調皮的小子去搗馬蜂窩反被蜂子蟄了雙眼。雲朵急得站在自己的床上一個勁跺腳,氣急敗壞地扔掉手裏的小圓鏡子。她窩著火趴在窗前,出神地望著院子。

院裏顯得格外靜,爹的老飛鴿自行車斜依在果樹蔭下,一隻鴿子散漫地蹲在車把上,鴿子的喉嚨呱呱地動著,像是在衝誰嘮叨著什麼,那些晾在繩子上的衣服此刻被陽光烤得發了白,看上去有些晃眼。雲朵也是突然發現的,姐姐昨晚趕著洗出來的襯衣和一條夏天裏買的連衣裙早已幹爽了,此刻正隨著偶爾旋進院裏的風輕輕搖擺著,又似一個看不清臉麵的女人在風中盡情舞蹈。

雲朵的目光就是在這裏一段一段收攏的。她神情異樣地凝視著姐姐的衣服在風中搖晃。她似乎醒悟了,雲秀之所以要洗幹淨那條她最好看的裙子,都是有目的的,她早不洗晚不洗,偏偏這時候洗,這還能說明什麼呢?可見,姐姐這次是鐵了心要去的,而且,還要單槍匹馬拋開她雲朵一個人去,她白天那麼辛苦那麼忙,可她晚上回來還惦記著洗這些衣服。

雲朵不禁想起以往的幾次約會,姐姐好像都是顯得無所謂的樣子,而且,每一次出門前都是她要求姐姐穿什麼,戴什麼的,嘴上要不要塗點口紅。對於穿戴方麵姐姐從來都是糊裏糊塗的。可是,這一次,姐姐壓根沒有征詢過她的意見。姐姐非但沒有問及她的意思,好像還故意在回避她,想繞開她的視線。

這樣想來想去,雲朵越發覺得不能容忍了,好像姐姐背著她做了什麼出格的壞事,好像雲秀是因為要去相親而一下子輕慢了她。雲朵不想再看姐姐晾在外麵的裙子和襯衣,可愈是不想就愈難不看。後來,雲朵覺得自己的眼睛熱得發癢了。她反反複複抿著嘴唇,用手指揉著腫痛的眼睛,然後心情迷茫地下地,趿拉著鞋慢慢走到屋外。

秋天的陽光像剛出籠的白麵饅頭,熱氣騰騰地刺了她的眼。她恍恍惚惚地站在院子裏發著呆,覺得自己跟車把上的鴿子一樣,有些戰戰兢兢的。雲朵忽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三下五除二就把雲秀的那條漂亮的裙子從繩子上扯下來,團成很小的一疙瘩,又急忙跑回屋去找個旮旯深藏了起來,生怕被那幾隻討厭的鴿子看見了似的。

後來一整天姐妹倆也沒有搭上一句話。倒不是雲秀不願意說話,而是雲朵有意無意閃開姐姐。雲朵心裏對姐姐有了成見,雲秀並不知曉,隻以為妹妹起了針眼心裏煩,不想說話也不想見人。姐倆又睡在同一間屋子裏,抬頭不見低頭得見啊,雲秀忙完地裏的活,回到家也是片刻閑不住的,一會兒要洗換下的衣服襪子,一會兒又要清掃被雞狗弄髒的院子,還得揉麵生火燒開水。

不管雲秀怎麼忙,雲朵照舊躺在床上,見姐姐腳步輕盈進進出出的,心裏更是覺得憋屈得慌。雲秀越是不來打擾她,她就越是要胡思亂想。有時候,雲朵會很神秘地趴在窗台上,默默注視著姐姐在院子裏忙碌的身影。當她看見姐姐舉步進屋的時候,又立刻從窗台上下來,繼續若無其事地麵朝裏躺著,把屁股對著雲秀,還用一塊潮濕的手絹半遮著眼睛,生怕被她看出點什麼來。

雲朵的眼疾還是稍稍好轉一些了,兩隻眼睛不再像頭兩天那樣腫痛了。但是,這離她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雲朵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都說眼睛是心靈的一扇窗戶,現在,雲朵覺得別人透過這扇窗戶看到的她顯然還不夠完美和真實。有時候,她也會產生一些奇怪的幻覺,眼見著姐姐突然哭喪了臉跑進屋拉住她的手央求她也一同去。在她的想象中,姐姐的樣子的確有點可憐,弄得她一時竟沒了主張,不知該怎麼對待姐姐才好。

但是,讓雲朵感到失落的是,現實裏的雲秀還是那麼冷靜,一本正經,好像根本不需要她這個妹妹提供任何幫助,又好像她從來也未曾接受過妹妹的好處。雲朵實在不敢想下去了,她覺得腦子也像兩隻眼睛那樣開始慢慢地腫脹起來,甚至有點疼了。於是,雲朵在心裏對自己說,好像誰稀罕管你的破事一樣!無論雲朵心裏怎麼不舒服,或怎樣窩火,雲秀約會的時間正在悄然來臨。

雲秀呢還是跟平時沒啥兩樣,忙完了一天的事情,晚上靜坐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鮮紅的毛線在十指跟兩支竹釺子之間不急不緩的流進又流出,將夜晚的時光拉得悠長。雲朵有時也從後麵斜過一撇目光,有些嫉妒地悄悄盯著姐姐。內心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漫漶滋生著,有許多次雲朵想親親地喊一聲姐,可每一次那個“姐”字剛含到嗓子眼就軟了,糖塊一樣化了,全沒了聲氣。

這天晚上,雲秀輕輕推了一把躺在床上看書的雲朵,說快起來幫我試一試。

雲朵紋絲不動,繼續嘩啦嘩啦翻著書。姐姐放下手裏就快織完的毛衣,硬把她從床上摟起來。

雲朵麵無表情地說,沒見人正學習呢,沒工夫幫你試。

雲秀已經拿起那件毛衣往她的頭上套了,說你穿上讓姐看看嘛,隻剩下領口就織好了,我想熬個夜把它織出來,等天涼了就不著急了。

沒等雲朵再說什麼,她早麻利地將紅毛衣套在雲朵身上了。雲秀圍著妹妹反反複複端詳了一會兒。

雲朵很不耐煩地動了動胳膊,說,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你的模特兒。

雲秀讓她千萬別動,她很擔心那些插在領口上的竹釺子會刺痛妹妹。

雲秀笑著哄妹妹,說我妹可比那些模特強多了。

雲朵不以為然地用鼻子哼了哼,但心裏還是很喜歡姐姐織的這件紅色的毛衣,因為姐姐剛才說那是專門為她織的衣服。這樣想時,雲朵就很自私地盼望姐姐不出嫁最好,她是真的一天也離不開姐姐。

一夜無話。

天蒙蒙亮時,雲秀隱約聽見雲朵在床裏痛苦的呻吟著,一邊不住地咳嗽,一邊姐姐姐姐地叫著。

雲秀迷迷糊糊把手搭到妹妹腦門上,這一摸把她嚇得一骨碌從被窩裏坐了起來。妹妹整個人燒得像塊跟從爐子裏夾出來的火炭。

雲秀慌了神,趕忙下地用臉盆端來溫水,投了濕毛巾給妹妹敷額頭,擦臉,擦身,怎奈那燒一時半會就是退不下來。雲朵始終昏昏沉沉的,眼睛本來就腫脹著,一直睜不開似的。

最後,雲秀才去堂屋把爹喊過來,兩個人一商量,當下趕緊把雲朵往送衛生所送。大夫診斷後說是急性扁桃體炎,開了藥片,還要給她輸葡萄糖和青黴素。

眼看著地裏的活還沒幹完,雲朵又忽然病了,爹讓雲秀守在衛生所裏好好照顧妹妹,自己匆匆忙忙趕回去忙乎去了。

事情來得非常突然,雲秀一心撲在妹妹身上,也就把這天約好跟那個常河見麵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人家後來也一直沒再來找她,估計誤以為是她不樂意呢。

事實就是這樣,在光陰的無聲無息更替中,雲秀的婚事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便一拖再拖。有時因為彼此不合適,有時別人嫌棄水家拖累太重;或者,因為家裏臨時性的瑣事給耽擱了,到最後硬把自己拖成快要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女人這東西,就好比一清早趕著拉進集市上的黃瓜和白菜,剛開始少不得八角一塊半,誰來買都是一口咬定的這個價。等過了半天晌午,八角一塊半就顯得有些不合情理了,稍稍塌一半角還是可以的。可是,一旦到了黃昏集散之時,情況就完全變了,八角一塊半的事情想都別想,往往得讓人攔腰砍去一半,有時候甚至是一多半,而且,賣主還得賠上笑臉,好言相送。

雲秀之所以最終落得這樣一個局麵,情形與此類似,再好的女人都抗不過自己的命。命裏該有什麼就是什麼,命裏給你怎樣的結局,到頭來就是怎樣的一個結局,命這東西說來邪氣,它總是對那些過於頑強或完美的東西,給一些致命的打擊,好像這樣一來世上的所有事情就都扯平了,誰也不要羨慕誰。生活原來就是這樣苛刻無情,紅顏薄命似乎就是這麼來的。

爹著急了,連外人也都跟著著急了,見麵難免要問長問短,一家養女百家求。

惟獨雲秀還是雲秀,她不是不急,心裏也上火,可急是沒用的,緣分這東西靠遇不靠盼,越盼想越渺茫。

雲朵轉眼已經開始念高三了,用不了多久妹妹就要考學了,這種時候她不能隻考慮自己的私事。關鍵還有哥哥雲成,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長,他越發顯得愚笨和呆傻,經常遭受旁人的戲弄和嘲笑,好像瓜秧上的一隻永遠長不大的生瓜蛋子,百無一用,一時半刻離不開家人照看。爹又到了年邁體弱的時候,雲秀不操心這個家還能怎麼辦?

這種時候,有好心腸的人就給雲秀偷偷出主意,說像她家這種情況,最好是能招個倒插門的女婿,也未嚐不可。

這事雲秀思前想後好些天,最後就把自己的意見跟爹說了,爹聽了一個勁搖頭。雲秀卻堅決地說,娘臨終前她給娘保證過的,這輩子要照顧好哥哥和妹妹。

爹說你不在了家裏還有我呢。

雲秀說,可是爹你一天天見老了,身體也不像從前了,以後哪顧得上他們。

爹還是直搖頭。

雲秀說這輩子要麼招女婿,要麼我甘願做老姑娘誰也不嫁。

爹就沒了主見,隻剩下一聲聲歎息了。

這樣一來,媒人就把招女婿的風就吹了出去,張三李四王五,接二連三來了好幾個,多半都是不學無術想來吃白飯占便宜的,不是真心實意過日子的。

招來選去,雲秀都快死心了,好男人都想娶個女人進自己的門,好像隻有賴男人懶漢和二流子,才恬著一張臉心甘情願去別人家當插門女婿,這樣的男人雲秀當然不能要了。

女婿最終也沒招成,卻惹來一場天大的橫禍。

一天傍晚,雲秀幹完活從湖裏往家走,快走到靠進村子的一片樹林時,突然被兩個醉醺醺的男人給截住了。他們從身後一下子蒙住了她的眼睛,捂了她的嘴,硬把她扭到樹林深處的野草叢裏。他們口口聲聲罵她是嫁不出去的賤貨,說她故意耍笑好男人,傷了別人的自尊心,自己還臭覺不著。隨後,這兩個壞家夥就七手八腳把她摁在地上,剝了她的衣服,說是要好好給她點教訓和顏色瞧瞧。

雲秀那天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這個打擊太大了,簡直是晴天霹靂,好端端的黃花閨女一下子成了殘花敗柳。

雲秀當時真不想活了,她隻想立刻去尋短見,跳渠一死了之。

偏巧那晚,村裏的麻臉許慶在幹渠閘坑邊看水閘,正值麥田灌溉高峰時節,許慶的哥哥在自家地裏淌水,差使著許慶去幫忙看水閘。幹渠的大閘坑平常也就有半人來深的水,但上了閘情況就變了,水位迅速上升,再高大的男人栽下去也會沒過頭頂的,即便筆直地站在水底伸直了手臂也露不出水麵,盛夏的時候經常有孩子在這裏耍水,淹死人的事情時有發生。所以,當雲秀萬念俱灰的時候她選擇來這個地方了斷自己的性命。

村裏沒人不知道許慶的:他打小因為發高燒家裏窮沒錢治,耳朵後來聽什麼都不甚分明。他的右手在少年時爬樹掏鳥窩掉下來摔折過,後來又落下了殘疾,那隻手永遠也伸不展的樣子,總是像握著一隻看不見的蛋。加上他的臉麵從出娘胎就帶著一層星星點點的芝麻粒兒,大人小孩見麵都喊他許二麻子,或者管他叫麻臉許慶。

但是,誰又能料想到,就是這樣一個軟漢,眼看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的麻臉人,臨了眼望要奔三十了,竟要給雲秀家做倒插門的女婿。難怪後來村裏人都不無豔羨地議論,說年少受苦不算苦,老大享福才是福。看來老天真是有眼哩!誰說人家許慶命不好?這才叫命中注定莫犯愁,命裏沒有跑斷腸啊。

那晚,麻臉許慶確實獨自一人坐在閘門旁的青石塊上,他跟前燃了一堆濕蒿子草,濃濃的白煙在他周圍彌漫,看閘最怕的就是成群結隊的蚊子,燒蒿子草可以抵禦那些蚊子的糾纏和叮咬。雲秀就是這時朝他慢慢地走來的。

起初,許慶並沒有太在意,他隻是看見一隻黑影從路的盡頭慢慢地升起來,接著,黑影像是被風吹著,搖搖晃晃地朝閘坑這邊飄移過來。因為四周都彌散著嗆人眼鼻的草煙,許慶眯縫著眼,並看不清黑影的樣子,他隻是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他更多是擔心的是那個黑影是衝他看守的閘門而來的。他在暗中做好了防守的準備,一旦對方要提閘放水的話,他會毫不客氣地站起身跟對方拚了命幹一場的。以前許慶看閘的時候,這種事情經常遇到,來拉閘的通常是下遊村子裏的什麼人,白銀湖這一帶統共就這一條幹渠,多少年來為了搶水灌田人們爭得臉紅耳赤,村子之間傷了和氣,有時甚至會大大出手。

也就在許慶疑惑之際,黑影已經鳥一樣落在閘坑邊上了,他看見這隻黑色的大鳥正撲棱著翅膀,戰戰兢兢地眺望著遠方,眼神迷茫。閘坑裏的水滿滿的,水因為在前方閘門受到阻止,憤怒地折回寬大的舌頭在閘坑裏洶湧起伏著,嗚嗚亂叫,黃泥湯一樣的水浪不時拍打著坑邊的石壁,水珠不停地跳起來,落在岸上,也濺在那隻黑鳥的翅膀和身上。

許慶稍一愣神的工夫,黑影突然又朝前麵移動了兩步。接著,許慶眼前的火堆驟然亮了一下,他猛地看清了,黑影並不是什麼鳥,而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頭發茅草一般散亂著,衣襟一長一短,露著白花花的頸項,赤著兩隻腳,腳趾在火光的映照下發出鮮紅的亮光。

女人卻好像沒有看見他一樣,他們倆隻相隔幾步之遙。她忽然回過頭衝他笑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在哭,滿臉的水光在閃爍,隨即,女人整個身體像一棵伐倒的柳樹一樣朝水裏直挺挺地栽下去……許慶頓時驚慌失措了,彈簧一般從地上蹦起來。

當晚,雲秀被許慶從水裏救起,並搖搖晃晃送回了家裏。

爹嚇壞了,妹妹大聲號哭著,天好像塌下來了。

後來雲秀慢慢地睜開了眼,爹老淚縱橫,哥哥和妹妹一人抓著她一隻手,生離死別樣守在她身旁。

那時許慶也在,正憨傻專注地望著她,見她醒過來,一張麻臉衝她咧開嘿嘿地笑了。

雲秀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個噩夢,現在夢終於醒了。她咬咬嘴唇,血印子都出來了,勉強坐起來,頭暈目眩。噩夢過去了,留下的那道傷痕在心裏,別人不知道,她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深深隱藏起來,直到死的那一天吧。人得聽天由命,既然老天不讓死,那你就得活下去,帶著屈辱的記憶活下去,帶著感恩的一顆心,畢竟人家救了你一命。

事情沒過多久,雲秀好像又是原來那個雲秀了,或者,雲秀再也不是原來那個雲秀了。因為,雲秀毅然決然死心塌地要跟許慶成親,還要將這個滿臉麻子、有些殘疾的醜男人招贅到水家來做上門女婿。

這是不符合常理的,一個村子的男女老少誰都沒想到,花兒一樣水靈的雲秀,最終卻把自己手裏的那個火紅的繡球拋到了許慶那樣一個男人身上。

這事不光外人想不到,雲秀爹和妹妹也想不到,可雲秀已經做出決定了,而且,她的原話是這麼說的:爹,我這條命是許慶給的,這是老天爺早給我倆安排好的,不是說千裏姻緣一線牽嗎,我認命了。

雲秀的婚事是在伏天裏草草辦的。

鄉下這種時節,一般是不娶不嫁的,伏天地裏的莊稼多金貴啊,麥子等著要收割打場入倉,伺候它們還伺候不過來呢,哪有閑餘的工夫花在這種事情上。一般村裏喜事都放在寒冬臘月天,那陣地封凍了,人也閑散了下來。

因為這個緣故,雲秀的喜事辦得草草的,無非是給大夥散散香煙和糖塊,請大夥喝杯熱茶再吃上一碗燴小吃和肉丸子。這也就是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不那樣講究排場,一切好像都是湊合著來的,能簡單盡量簡單,客人即便來了,也是不會把婚禮當一回事的,尤其是在這麼一個大熱天裏,大夥都忙忙的,也就是來敷衍一下。有的人明明是邀請過的,到這天也推三拖四不肯放下手裏的活前來。這些情形雲秀當然都默默地看在眼裏,也都記在心上了。但她也隻能把打碎了的牙硬往肚子裏咽的份了。

人一旦跌落到這步田地,就得慢慢地學會忍耐和心平氣和,不管她的內心有多麼大的痛苦和掙紮,她都要學會隨遇而安。或許,在決定嫁給許慶的那一刻,這些她早就想好了。要不是自己攤上倒黴難心的事情,雲秀也想過自己就是下輩子轉豬變驢,也不可能叫麻臉許慶睡在自己的屋裏。可世上的事情偏偏就這麼奇怪,老天爺好像存心要給她這樣一個怪誕的結局。

這事在外人看來,正應驗了那句老話,賴漢娶嬌妻。若論長相,雲秀那是沒得挑剔的,兩條烏黑的大辮子,一雙花眼睛,皮膚跟剛出磨的麵粉一般細膩白淨,胸前的一對峰巒總在眾人眼前一聳一聳的。

這些還都放在其次,她還心靈手巧,識字、勞動、針線和鍋灶,樣樣都難不住她,白銀湖十裏八莊都是知道的,最重要的是她心底善良,對待爹娘兄妹誰敢說半個“不”字?她真是頂呱呱的一個好女人,誰要是能娶了雲秀做老婆,絕對是上輩子積下的陰德,要不是她非要挑一個插門女婿不可,即便世上的男人死絕了,這種好事也輪不到麻臉許慶頭上。

老許家這下子可真是祖墳冒了青煙了。

與雲秀閃電般的婚事比起來,她肚子裏的那個小家夥似乎來得更是飛快。

那天上午,雲秀剛從屋裏端出半簸箕稻米站在外麵簸了那麼兩下,就覺得肚子疼得邪乎。

起初雲秀也沒當回事,忍著痛繼續簸她手裏的稻米,豆粒大的汗珠子從額頭滑下來。雲秀想把簸好的東西端回夥房去,沒想剛走到屋門口就忍不住了,雙手抖得跟火苗似的,腿跟一打晃,身子泥巴樣軟,簸箕就撒了手,稻米粒稀裏嘩啦地灑了一地,白花花的。

雲秀一屁股癱在地上,兩條腿樹杈一般粗壯地從中間分開著,兩扇渾圓的屁股正好壓在那些米粒上,它們還在她身下不停地叫喊著滾動呢,所以,她的整個身體完全躺下來了,汗珠子比地上的米粒跑得還快。

雲秀才覺得不對勁了,急忙扯開嗓門喊許慶,喊了三五聲才知道一點用也沒有,她知道他的那兩隻耳朵純粹是個擺設,於是就拚了命喊爹。

等爹從外麵跑進院裏的時候,雲秀已慢慢地從濕漉漉的血水中勉強立起腰身來。她竟然已經把孩子生下來了。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慌忙去把血淋淋的小家夥跟命根子似的接到懷裏。

孩子生下來很長時間後,雲秀身心上的那道很深很深的傷疤才漸漸愈合了。

身邊有了活潑可愛的孩子,雲秀就得整天圍著孩子轉了,孩子吃喝拉撒樣樣離不開她,當然她也離不開這個小家夥,她給他取名小渠。

小渠這孩子長起來可真是快啊,好像昨天還僅有鞋底那麼長,說話的工夫卻已經會滿地撒歡了,會叫爹喊媽了,還能撅著小嘴汪汪汪地學狗叫,喔喔地學雞打鳴。

許慶整天樂得合不攏嘴,他活了快半輩子,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活過,快活得有點像個傻瓜,整天屁顛顛地把小渠高高地架在自己的脖頸上四處走動,逢人就傻嘿嘿地笑個不停,嘴老是合不住的。笑得旁人直起雞皮疙瘩,還真的以為他傻了呢。

許慶隻要一回到家裏,就對雲秀不停嘴地嘮叨上了,我們小渠今天尿了幾泡尿,屙了幾泡屎,屎是什麼顏色,稠的還是稀的,尿尿得有多高有多遠。還有一泡全撒進他的脖子裏了,可一點兒也不臊氣。

雲秀正忙著鍋灶上的事情團團轉呢,哪有閑心聽他說話。可按理說她應該高興才對。可她畢竟經曆過一場可怕的劫難,盡管自己是無辜的,可她心裏清楚小渠究竟不是許慶的親骨肉。這種想法如影隨形地折磨著她,而且,隨著小渠一天天長大,越發讓她欲罷不能。看著許慶高興得像個大孩子,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有時候聽著聽著,無名火就噌地躥上心頭。

雲秀就衝許慶發起火來,你怎麼那麼高興,將來有你哭鼻子的時候。

許慶當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話,還是一個勁地講孩子那些有趣的事情,有點滔滔不絕的意思。他說小渠這孩子將來一準是有出息呢,雲秀你看,他現在就知道學狗叫學公雞打鳴了。

這種時候,雲秀繼續伏在案板上揉麵,她幹這些鍋灶上的事情是沒得說的,樣樣都有板有眼。有了小渠,他們在一起過日子,她也慢慢覺得塌實起來,一度激蕩難平的心緒漸漸地沉寂下來。女人一旦鐵了心要跟一個男人好好過日子,便會心如止水了。

不管怎麼說,許慶的確是個好人,雖說耳朵背,手腳不靈便,年歲也比她大得多,可對待她和哥哥妹妹以及小渠,卻是一門心思的好,對她們一家人從無二心。這一點,雲秀還是比較知足的。她心裏明白,像她這樣一個殘花敗葉一樣的女人,讓壞男人糟蹋了且不說,肚子裏還揣著個野種跟人完婚,她該心存感激才對,她沒有理由跟他又吹胡子又瞪眼的。

等把一切都想通了,雲秀也就不想再給許慶找氣受,扭著脖子眯著笑顏看孩子,嘴裏噢噢噢地哄著他。

許慶總是將小渠抱得緊緊的,不時把一張黑黢黢的麻臉貼在他的嫩臉蛋上。雲秀看著看著,眼睛就潤濕了,鼻子裏水溜溜的酸澀,想哭,強忍住,淚珠在眼眶裏閃。也許,隻有她才能在孩子的臉蛋上看出一些關於自己不幸經曆的蛛絲馬跡來。

說心裏話,孩子跟父親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孩子的長相就好比從一麵遙遠的鏡子裏照出來的那些可怕的麵孔,眉眼,嘴角,鼻子,額頭,無不反映出某種讓她擔憂的蛛絲馬跡。她在這麵鏡子裏除了看到自己之外,更多更清晰地看到的,是往事那隻陰霾無情的影子。

許慶原先是跟著他自己的哥哥嫂子一起過日子的,住在爹媽留下的一爿老院子裏,自打他跟雲秀成親過日子以後,當初那種格局就改變了。他哥哥倒是個老實巴焦的人,總覺得兄弟能娶上個媳婦並不是什麼壞事,不管他倒不倒插門,他娶的都是雲秀這樣一個有鼻子有眼的好女人,這是他們許家人的福氣。話說回來,許慶若真的打一輩子光棍,這當哥的也確實於心不忍。

可許慶的嫂子本來就是一個牢騷滿腹的碎嘴女人,她總覺得許慶這些年吃他們的穿他們的,臨了卻找個漂亮女人開溜了,她原來還指望許慶能給他們做一輩子長工呢。所以,她對雲秀總有點兒瞧不上眼,見了麵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有一年村裏人翻修埂道,這個女人本來有點兒貪心,硬把自家的埂道悄悄占到雲秀家的一片麥地邊上,爹一輩子老實慣了,也就不吭聲。雲秀後來發現了,氣不過,找這女人評理,少不得在地裏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此後兩家就有些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如今做了親家,許慶嫂子總覺得那口惡氣沒出,背地裏就把閑話氣話說了一籮筐,說雲秀是狐狸精轉世,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變著方兒勾引他們家許慶,等等。

剛開始的時候,雲秀並沒有想跟誰過不去的意思,她心裏最清楚,自己現在的情形容不得再有什麼風吹草動或枝枝節節的事了,人家許慶那是蒙在她的鼓裏的,她隻想著一門心思安安穩穩地跟著他把日子過下去,把一家老小照顧好,把孩子拉扯大。至於許慶這個人,雲秀早就知根知底的,都在同一個村裏,抬頭不見低頭見,他臉麵也的確難看,麻麻裂裂的,就是常年窩在礦井裏掏煤的工人,也比他白淨許多。他的那隻手連碗筷也抓不牢靠,指望不上他能幹什麼重活。

但是,即便這樣,雲秀也沒有動搖過念頭,內心深處似乎突然變得堅硬起來,經曆過一場劫難重生後,她確實改變了許多,當初連死的心思都有了,隻是,老天爺偏偏不讓她那麼消消停停地去死,她死了一家人怎麼辦,哥哥怎麼辦,妹妹怎麼辦,爹將來誰給養老送終?她實在放不下他們啊,既然死不了,就得硬著頭皮活下來。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關鍵是,許慶好心好意地救了她一命,就算是為了報答人家,她也要好好過下去。

雲秀家的麥地跟許慶哥嫂的地隻相隔著一道土埂,所以,平日裏就難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自從雲秀生了小渠之後,許慶的嫂子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因為她連做夢都想生個兒子,可老天爺就是不發慈悲。

她在地裏幹活的時候,遠遠看見雲秀走過來,就指桑罵槐地衝自己的兩個女兒發火,說我養你們這兩個賤貨有啥指望,往後可別學那狐狸精往家裏招男人。

話太難聽了,雲秀的臉上自然掛不住,有時她也要回敬許慶的嫂子兩句。

她故意高聲大嗓地對懷裏的小渠講,小渠啊小渠,你以後長大了千萬別娶那種沒球本事的女人,連個帶把子的都養不出來,見天呀就跟老母雞一樣蹲在自己的蛋皮上呱呱亂叫,這樣的女人呀,就是白給咱們小渠也不能要她!噢,小渠點頭了,小渠多乖呀,小渠咱們活活氣死她。

你罵誰是老母雞?我要是母雞,你就是個千人壓萬人騎的婊子!

我是婊子那許慶該算啥呢?

就這樣,兩個女人在地裏陰陽怪氣的你一言我一語,常常惹得旁邊地裏的人圍過來聽笑話。

當然更多時候,雲秀是不會跟這個女人一般見識的,人跟人不同,那個女人盡管囉嗦糾纏她的,雲秀呢就全當對方是滿嘴放臭屁。

轉眼,小渠已經能一個人在院子裏轉來轉去,自己跟自己玩得時間一長,他也會很容易厭的,他想出去,可門都鎖著,隻好趴在院門跟前透過門縫隙朝街上張望,眼巴巴地等著大人回家。

這個村子對於小渠來說完全是陌生的,街上的人,路邊的樹,頭頂的藍天跟白花花的日頭,似乎樣樣看上去都那麼陌生。有一天下午,小渠實在玩得沒有意思,聽到外麵街上小孩的笑鬧聲,他就從院門下的縫隙間硬是爬了出去,顧不得滿身的灰塵,便猶猶豫豫地去找外麵的幾個孩子去了。

孩子們之間最容易打成一片,其中就有許慶哥哥家的兩個女兒,並不跟小渠認生,相反她們也都很想跟他一塊玩。後來小渠就跟著去他們家裏玩做家家遊戲,直到許慶的嫂子從外麵風風火火回來。

女人一進院門就看見小渠正跟自己的倆孩子玩在一起,這讓她很是吃驚和憤怒,她像母鴨一樣怪叫了一聲,當即就衝上去把小渠從孩子們的遊戲中揪出來,然後凶巴巴地嗬斥自己的孩子,說誰讓你們跟他在一起玩的?你們咋能讓這個狐狸精養的野種來我們家呢!接著,她連推帶搡地把小渠拉到雲秀家的院門口,警告說往後不許你來,聽見沒有!?你要是再敢進我的家門我就打你屁股!

話音未落,小渠早已經坐在地上嚇得哭了起來,孩子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嬸娘的模樣很嚇人。

等雲秀和許慶回到家時,小渠還趴在家門外的地上,哭得跟淚人兒一樣,渾身上下都是塵灰,胸前濕漉漉的一大片跟和了泥似的。

雲秀蹲在她跟前詢問了半天,小渠才抽搐著小身體說,嬸娘罵他是妖精養的,不讓他跟兩個小姐姐在一塊玩。說著,又抱著雲秀的大腿嗚嗚地哭起來。

雲秀是聰明人,立刻就明白了,她知道是許慶的嫂子容不下她,故意拿孩子來撒氣。她心裏感到憋屈,二話不說,揮手就給小渠屁股上來個兩巴掌,當著許慶麵她還能說什麼。

雲秀氣得直跺腳,活該活該,誰讓你不老老實實呆在家裏。

小渠挨了媽的一頓打,更委屈了,哭聲也越發響亮。

雲秀故意亮起嗓門說,從今往後我不許你再去那個壞女人家,你要不聽話我就打折你的腿!

小渠嚇得直往後縮,許慶急忙將孩子抱開了,說我不準你打他。

雲秀冷冷一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她說人家想打就打你咋不去管管。

許慶不理睬她,抱起小渠徑自出門去了。等雲秀的飯做得差不多了,許慶又領著孩子又回來了,小渠已經不哭了,很乖巧的樣子,兩隻手裏各捏著一顆青澀的綠蘋果。

雲秀就不再說什麼,把仇恨的種子埋藏在心裏,一家人坐下來高高興興地吃飯,可她心裏卻七上八下的。

夜裏烙餅似的翻過來掉過去睡不塌實,思前想後,天亮時她終於拿定了主意,她要趕緊再生個孩子,好讓小渠以後能有個伴兒,家裏就小渠一個孩子畢竟是太孤單了。當務之急是該給小渠添個弟弟或妹妹了。

自從家裏添了小渠以後,雲朵對自己的學習也不那麼經心了,每天一回到家就帶著小渠四處玩,老親愛不夠似的。雲秀怕妹妹耽誤了功課,總是讓她快放下來忙自己的學習去。雲朵不聽,頂嘴說學習重要還是帶小侄子重要。許慶在一旁偷著笑。

雲秀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說你還不趕緊把小渠接過去,就知道在那傻笑。

雲朵聽了,反倒抱著孩子跑出去玩了。

這個家現在生氣勃勃的,就連哥哥雲成也整天惦記著小侄子,不是去外麵給他摘一朵花,就是變魔術似的抓一隻蝴蝶給他玩。

爹更是疼愛小外孫子有過之無不及的,幹完活回來也不歇息,一把搶去抱在懷裏親熱。

雲秀看在眼裏,心裏暖融融的,這個孩子成了一家人的粘合劑。

雲秀還記得當初雲朵學會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傻傻地管她叫媽媽,一直喊到她自己進了學堂那天,才被雲秀強迫著改了口的。

那一天,雲秀把妹妹送到學校,她前腳一走雲朵就哇哇地哭著攆上來,死死抱住腿不讓她走。

雲秀說乖妹妹最聽姐的話,你要念書識字學文化了,你將來還要給姐考個大學生讓姐也好好歡喜歡喜呢。

雲朵還是不喊姐,一聲一聲地直喊媽。

雲秀就不理睬她,使勁掰開她的小手,氣氣地撇下她說,我不是你媽,我是你姐,雲朵你這個小傻瓜,咱媽早就死了,你沒有媽,我也沒有媽,你就隻有一個姐,聽清楚了沒有!我是你姐姐不是你媽,往後你再媽啊媽啊地喊我,就叫爹把你送給別人家去,送得遠遠的,讓你永遠也看不見姐姐!

那次在學校門口眼望著姐姐生氣的樣子,雲朵還真是給嚇壞了,半天不敢再說一句話,也就不敢喊媽了,可雙手就是不肯鬆開姐姐的腿。

妹妹打小就是這樣,要求姐姐幫她做什麼事情或讓姐姐答應她的某個重要的請求時,她一準會上來抱緊姐姐的腿,抱住就不放開,像是一撒手姐姐真的會雀兒一樣飛走了,不再聽她的話,不管她了。習慣總成自然,養成了就難再改掉了。

現在也是如此,隻是年齡和個頭都增長了,抱腿不方便了隻好改摟姐姐的腰,有時還壞壞地對姐姐動手動腳,拿鼻子和嘴拱姐姐的後背,用指頭蛋子摩挲姐姐的胳肢窩或別的什麼敏感的地方,就連姐姐的兩隻飽滿的乳房有時她也敢碰一碰,試圖用這種方法達到自己的目的。

姐倆有時一起在家裏洗澡的時候,雲朵經常嬉笑著惹姐姐玩。她說姐你的咪咪真軟和呀。雲秀沒好氣地擰一下她的臉蛋。她呢更壞,明知道姐姐最怕癢的,卻變著方兒想要胳肢姐姐。

現在的雲朵已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再過一陣子她就要高中畢業了。當然,她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跟姐姐纏磨了,但那種母女般的依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可雲朵就是覺得雲秀太委屈自己。姐姐跟許慶的婚事她自始至終都是堅決反對的,雖然她知道人家確實救了姐姐一命,可那也不必要用一生的幸福去報答吧。雲朵覺得姐姐太傻,覺得她有些可憐,甚至覺得姐姐有點兒不正常了。換了她找不到好男人,幹脆一輩子不結婚,犯不著要拿自己當破罐子摔,明明一朵鮮花偏要往牛糞上插。

雲朵心裏就是這麼想的,不過她從來也沒有跟姐姐說過這些話,她怕姐姐傷心難過,她隻是把自己的情緒一股腦撒在姐夫身上,她認為是這個麻臉的男人毀了姐姐的幸福。所以,她幾乎執拗地不叫他姐夫,甚至不拿正眼瞧他,覺得他像條可憐蟲,有點死皮賴臉,不知天高地厚。

雲朵後來大概是從小渠的嘴裏得知,孩子被嬸娘責罵的事。

這一天,雲朵氣得暴跳如雷。回家就指著姐夫的鼻子罵起來,你還算是個男人嗎,咋一點兒出息都沒有,自己兒子老婆讓別人欺負,你不吭不哈的算怎麼回事?我姐找了你算她瞎了眼,你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別以為幫了人家一次,就很了不起啦,別人就非得嫁給你當老婆呀!

許慶完全被雲朵的這通話給罵呆了,好半天也反應不過來。即便明白過味來,也無濟於事,就算被小姨子指著鼻子罵,他也沒脾氣。

雲朵一股腦罵完他,就風風火火上小渠嬸娘家算賬去了。

當時,家裏就剩許慶跟雲成兩個人,雲秀一早陪著爹去鎮上看病還沒回來。

等許慶反應過來,雲朵早已經跟他的嫂子吵得天翻地覆了。

雲朵自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許慶的嫂子偏又死豬不怕開水燙,彼此互不相讓,可雲朵畢竟是個女學生,罵起來斯斯文文,也就是帶著憤怒的口氣跟對方講道理。

許慶嫂子就不同了,多難聽的話都能從她嘴裏跑出來,口無遮攔。

這個女人跳著腳指著雲朵的鼻子,你當我們不知道,你姐姐是個爛貨,她人又不愣不傻,咋偏就相中我們家許慶?她不知讓多少野男人耍夠了,沒人要了,要不,好端端地她跳哪門子河!也就我們許慶人傻,捧個爛鞋底當寶貝疙瘩,當了王八自己都不知道,不信你去訪一訪,七村八莊誰不這麼議論,你回家問問你姐,那個小崽子是不是個野種!

雲朵一下子就懵了。

是啊,姐姐活得好好的,為啥非要跳河呢,難道事情真的像那潑婦說得那樣?雲朵轉念又想,姐姐跳河那一年自己還不太懂事,說不定背後真的藏著個天大的秘密。

雲朵語塞了,一個人灰溜溜敗下陣來。到了家,遠遠就見許慶正在門口張望,雲朵心裏突然有些愧疚,為自己也為姐姐。

她低頭走進院子,一眼看見哥哥和小渠正趴在地上,逗弄著一群黑螞蟻玩耍。

她就蹲下來用手摸了摸小渠毛茸茸的腦袋,哥哥衝她吐了吐舌頭,憨態可掬地笑著,舌苔綠得發黑,完全是個孩子樣。

哥哥有事沒事總愛嚼那些綠綠的草葉子,就像一隻溫順的小綿羊那樣無所事事。她看他們倆又自顧拿手裏的樹葉子撥弄那些螞蟻去了,螞蟻很快活地在地上蠕來蠕去,或者,驚惶不安的樣子。

雲朵低著頭站在他倆旁邊發了會兒呆,然後心事忡忡地進屋去了。

這一切又都被雲秀無意中察覺了。一開始,雲秀並不知道雲朵為什麼變得沉默,好像很有心事,問了幾次妹妹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從小到大,妹妹高興了姐姐才高興,妹妹若是傷心抹淚的,這當姐姐的也會跟著著急上火吃不香睡不好。

雲秀可是真心疼妹妹,總覺得疼不過來疼不夠,現在自己也有了孩子,很多時候她覺得對妹妹好像不如從前那麼上心了。

但過去那些年,雲秀似乎從來都沒有把雲朵當妹妹看待,一句話雲朵簡直就是自己的心頭肉和眼珠子,應了那句話,頂在頭上怕嚇著,含在嘴裏又怕化掉。雲朵若是為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跟外人鬧了脾氣,幾天不開口跟她說話,她就傻眼了,一整天心裏不著不落的,夜裏覺也睡不塌實,想出千般的好聽話主動找妹妹纏磨,不惜講個在地裏幹活時聽到的讓她臉紅心跳的野笑話給妹妹聽,隻要妹妹能咧開嘴撲哧一笑,當姐的心裏比過年穿身新衣服還美呢。

眼下的事情似乎是不同於以往,雲秀總覺得雲朵這丫頭哪點不對勁,做作業的時候老開小差,一個人趴在床上總愛發呆。

有一晚,雲朵突然冒出一句話,姐,那些人說的都是真的嗎?

雲秀頓時愣住。她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就總也躲不過,妹妹一定是在外麵聽了什麼閑話。

雲秀當時很想把自己的遭遇和盤托出,可轉念一想,告訴她又有什麼用,事情畢竟已經過去多年了,再說她不想在妹妹的心裏留下陰影,更不想讓妹妹為此分心。

雲秀反問雲朵,你相信外人的話還是相信你姐的?

雲朵狐疑地看著她,使勁抿了抿嘴唇。

一連許多天,雲秀在家幹活都心神不寧的。

雲朵那天突如其來的一通追問,仿佛在她心裏撒了一粒有毒的草籽,被憂傷潮濕的心緒浸泡著,一忽兒就生了根發了芽,開出一朵帶刺的花。

雲秀對妹妹太了解了,這個妹妹身上的確有那麼一股子勁,很任性,別看平時愛嬉嬉鬧鬧的沒有什麼正經,可遇到事往往會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一旦她想要知道什麼總要刨根問底,瞞是瞞不住的。正因為這樣,雲秀也才更是擔心。

就在今年清明的時候,雲秀領著哥哥妹妹和小渠到母親的墳頭燒紙,她當時在心裏默默向母親念叨著,她讓母親放心自己一定要讓兄妹操心好,讓妹妹把書念好。

雲朵這些天倒是不再追問什麼。

雲秀一直不想跟妹妹談起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是,姐妹倆都這樣把各自要說的話悶憋在心裏,或者說,雖然挑了頭卻沒有徹底說開說透,兩人之間就難免會出現了一些生分。當妹妹的不想再聽,而做姐姐的也似乎害怕起妹妹來了,不說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

雲朵這丫頭太聰明了。

雲朵也似乎開始理解姐姐的難言之隱,姐姐不說自有她的道理。姐姐永遠都是自己的親人,不管別人怎麼說,她隻相信自己。

過去,一直都是爹跟哥哥雲成睡一個屋裏,雲秀跟雲朵睡另一個屋。晚上妹妹要寫作業溫習功課,睡得當然就要晚些。雲秀通常忙乎一個白天到黑就困了,洗把臉就匆匆睡下。有時,妹妹會把學校裏發生的有意思的事情喋喋不休地講給姐姐聽,做姐姐的即便困得眼皮都打架了也是要勉強聽完的。聽妹妹講故事已經是雲秀睡覺前的一種習慣。妹妹到現在還改不了一個毛病,就是睡著睡著突然就鑽進姐姐的被窩裏摟她,拿手指頭胳肢她。

雲秀每每都假裝生氣,說眼看快要嫁人了,整天還是沒個正形,將來看誰敢要你。

雲朵一點兒也不在乎,嬉皮笑臉地哄姐姐,說,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嫁人,我這輩子都要跟著姐姐,我是姐的小尾巴,姐到哪我就跟到哪。

雲秀故意拿話噎她,說我嫁給別的男人你也好意思跟姐去啊。

雲朵就啞口了,好半天不想再理識姐姐,好像明天姐姐真的要離開她遠走高飛似的。雲朵最怕姐姐嫁遠了,有時又好像替姐姐嫁不出去犯愁。

如今姐姐結婚了,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當然不能再和姐姐混睡在一起了。可姐姐究竟還生活在妹妹的身邊,雲朵除了不喜歡麻臉許慶之外,並不覺得孤單。自從雲朵跟許慶嫂子吵完架後,一切似乎都改變了,姐妹之間的親熱明顯減少了,可以說幾乎沒有,連話也不肯跟對方正經多說兩句。有的隻是彼此的沉默,或一兩聲無謂的歎息。

夜似乎變長了,瞌睡輕薄得像窗戶紙,月亮透過窗戶光灑在地麵上,像落了很厚很厚的一層白霜。

雲朵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知道姐姐一定對她隱瞞著的什麼,她不怕那些閑言碎語,她怕姐姐再不像從前那樣毫無保留地待她。她是姐姐的尾巴,更是姐姐的女兒,母親的秘密她當然想知道。

這天一早,雲秀去鎮上趕集。爹最近身體不舒服,她已經帶他去醫院看過兩次了,看病抓藥,少不得要花錢。她帶了一籃子雞蛋和兩幾隻蘆花雞想去賣掉。集市上到處都是人,黑壓壓的一片腦袋,像煮在鍋裏的丸子一樣在眼前轉來轉去,雖說不是第一次去集市賣東西,可雲秀總怕看那些目光,他們遠遠看著她的時候,她有點心虛,就仿佛擺在自己眼前的雞和雞蛋是偷來的一樣。

正好碰見許慶的哥哥也在集上賣菜,他招呼她把東西擺在他的菜攤邊上。

許慶哥哥說,小渠媽,你千萬別跟我那個糟女人一般見識,她那張嘴沒個把門的,刀子嘴豆腐心,你不嫌棄我兄弟跟他一起過日子,我真不知咋感謝你呢。

雲秀也不知說什麼好,隻點了點頭。

賣完東西,雲秀人顯得有點惶惑,跟許慶大哥告了別,就推起車子很茫然地離開集市。雲秀也說不清楚,是許慶大哥的話感動了她,還是又想起了難過的往事,她心裏一直酸酸的。口袋裏揣著用雞和雞蛋換來的錢,雲秀心裏多少還是塌實點了,她想再去給爹開點藥。等走到街上的時候,她已經覺得自己一身輕鬆了,因為剛才跟許慶大哥呆在市場上,的確使她受了些煎熬。

接下來,雲秀把車子停在一家百貨商店門口,她在商店裏好好地轉了一陣,把櫃台裏裏外外的商品挨個看遍了,最後,她發覺一個售貨員正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呢,雲秀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終於給自己要了兩包衛生紙,一袋護膚霜,幾隻發卡。她本來還想要一瓶啤酒洗發香波,想了想,價格太貴,要好幾塊呢,她沒舍得,隻要了那種小袋裝的海鷗牌洗頭膏。另外,她還在文具櫃台那邊買了一個文具盒,兩根中華鉛筆,一把小刀一塊橡皮,小渠到秋天就該上小學了,需要這些東西。想到小渠很快就要背起書包念書識字,雲秀心裏竟激動起來。這種想法很快讓她有了某種淡淡的滿足感,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一個女人的滿足感和憧憬,又總是跟自己的孩子密切相關。

女人在想心事的時候,很容易忽略周邊事物。雲秀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她的自行車就跟街邊的一輛汽車撞了一下,她嚇得大叫一聲,車把脫開手,人早跌趴在地上,車架上的籃子也翻落了,剛才買的東西全都撒在路上。當時,雲秀剛走出商店騎上車子,她隻顧想孩子的事,確實沒太在意,路本來就窄,人家的汽車想超過她,車引擎的轟鳴聲就在她耳邊響,還有嘀嘀不斷的喇叭聲,她完全沒有聽見似的,人就糊裏糊塗跟車身擦碰上了。

好在,那輛汽車吱嘎一聲刹住了,要不非從她身上軋過去不可。接著,車門開了,有人從車裏跳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她跟前,二話不說,蹲下身先把她從路上攙扶起來。喂,撞得厲害不?身上疼不疼?這聲音來得突然,陌生的口氣裏透著些許關切。

雲秀驚魂未定,惶惶地扭過頭朝那人看了一眼,她的腦子裏立刻就嗡的一聲響,接著,眼前似乎暈暈沉沉的,心跳更加快了,臉麵莫名地燒熱起來,人像是患了重感冒那樣難受,她彎著腰隻顧拿手揉搓自己的一隻膝蓋。男人也是如夢方醒的樣子,一連聲驚訝地說對不住對不住,你是雲秀吧,怎麼會是你,看這怎麼說的,大水衝了龍王廟,今兒偏偏把你給撞上了,咱們好多年沒見麵了……說話間,男人趕緊去幫她把地上的東西都撿到籃子裏,又把她的自行車也扶起來立在路邊,然後他又轉身回到自己車上,汽車還停在路中間,他想把車靠到路邊。

此時,雲秀也已經推起自行車,像是要逃離現場似的,一瘸一拐往前走去。她還沒走幾步,那輛汽車已經從後麵追上來,跟她並行了,這讓她越發感到慌張。車窗搖下來,她聽見車裏的人衝她喊,雲秀你先別急著走啊,我送你去醫院看一看吧。雲秀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不礙事的,你走你的吧。說著,她強忍著腿痛,就騎上車子用力蹬了起來。

這時,她才發現腳蹬徹底失靈了,車鏈條剛才被摔脫了。她隻好又從車座上下來,心裏十分著急。正在她蹲下身準備安車鏈條時,那輛汽車又在她前麵停下來,車上的男人再次朝她走過來,隨即伸手擋住了她要幹活的手,他三下五除二,就幫她把鏈條裝好了。

這當間雲秀才有工夫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對方,眼前的男人明顯比以前壯實多了,甚至有了十分顯眼的啤酒肚,他蹲在那裏幹活的時候,還稍微有點氣喘籲籲的樣子。這是雲秀對多年不見的常河的第一印象。常河跟她同村住,小學的時候還跟她同過幾年學,後來雲秀都是因為要照顧哥哥和妹妹中途輟了學。

幾年前的一個秋天,常河回村幫著父親收莊稼,在路上遇見了雲秀,本來那天兩人約好要再見一麵的,可當時雲朵突然生病了,雲秀就把約會的事撂在一邊了,而常河卻誤以為是雲秀不想再見他。常河後來拗不過他家老人的心思,到底娶了附近模樣頂不受看的一個女人,不過這女人家底卻殷實,婚後常河就跟著老嶽父繼續倒騰生意,販過羊皮,倒過木材等。常河這人本來腦子就活泛,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紅火,用手裏的錢置辦了一輛二手的桑塔那汽車。

在街邊說話終歸是不太方便的,於是,常河建議找一個地方坐一坐。

起初,雲秀死活也不同意,說常河你有話就在這說,我還急著回家去呢。常河就衝她笑了笑,說今天我把你撞得不輕,送你去醫院你又不肯,那總該給你壓壓驚吧。

雲秀說不麻煩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常河又調侃說,俗話說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看來今天是老天爺給咱們的一次見麵機會吧,這個麵子你總得賞給我吧,再說,也到了吃飯的時候了,老同學難得見一麵,我請你吃頓飯總不為過吧。

他這樣一說,雲秀就有點不好意思拒絕了,拒絕就意味著自己好像是在逃避,她為什麼要逃避要怕他呢,反正她又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算起來他們已有好些年沒再見麵了,既然遇見了說說話也未嚐不可。

這樣一想,雲秀也就坦然了,不再堅持什麼。她說那也行,不過得快點。

他倆在一間小茶館裏坐了一個多鍾頭,中間雲秀上了一趟衛生間,水池前有麵大鏡子,她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紅彤彤的,跟常河相比,她明顯地發現自己很土氣,臉上有了星星點點的雀斑,眼角有若隱若現的細紋,還有,自己的精神狀態也很不好,看上去乏不邋遢的,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

雲秀為此多少感到有點心灰意冷,歲月不饒人啊,才幾年光景,她已經不知不覺變成這副樣子了。

他們倆的談話倒是比較從容,沒有什麼太別扭的地方,事實上一直是常河在問在說,她始終隻是一個忠實的聽眾,間或做一些點頭或搖頭的動作來配合對方,或者,不冷不熱地抿上兩口茶水吃點菜,以打消略微有點尷尬的氣氛。常河喝了幾杯啤酒,話就說得更多了更無遮攔了,說他一直覺他們是有緣無分,還有他這些年過得有多麼不如意,等等,這些話在雲秀聽起來並沒有多少感覺,一切仿佛距離自己已是那麼久遠了。不管對方再說什麼,她的內心早已是一潭死水,不會泛起一絲漣漪,在她看來緣分這東西並不可靠,有緣分沒緣分又能怎麼樣呢。

直到分手時,常河麵前的茶水也沒有動一下,茉莉花茶葉全部沉到玻璃杯底了,看上去那隻茶杯像一隻婉約的道具,伏在桌子上一味地沉默不語。幾隻空的啤酒瓶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潔白的煙灰缸裏,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他抽剩的煙頭,有一隻煙頭正冒出一縷細微的青煙,似乎怎麼也勾不起同學時代的回憶了。

常河突然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百元的錢放在桌子上,他說雲秀這點錢你拿上,給你和孩子買點啥好吃的,算我的一點心意吧。雲秀一怔,像躲避一條蠍子一般把手從桌子上迅速地縮回到身後。

這算什麼,她怎麼能要他的錢呢,就因為他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還是因為他同情她可憐她?心裏這樣想著,人就站起身來想走出去了。

常河見狀,也謔地從椅子上起來,硬把那些錢給她塞過來,說雲秀這錢你今天非得收下,不收就是打我的臉,看不起我這個老同學。

雲秀真是左右為難,因為常河已經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這種讓一個男人突然抓緊的感覺,對於雲秀來說太遙遠了,遙遠得有點陌生和恐懼了。這種感覺似乎從來都沒有過,或者說,自從那年她昏昏沉沉被許慶從水裏撈上來以後,再也沒有一個男人這樣蠻橫而有力地抓緊過她的手。她名義上雖然跟許慶生活在一起,可男女間的那種事她一直是極力回避的,這些年好像統共有過那麼數得清的幾次,夜裏許慶實在忍不住要往她身上爬,她就莫名地嗚咽起來,把對方嚇了一大跳,很長時間也不敢再碰一下她的身子。

實際上,雲秀也覺得自從那件該死的事情發生後,她的身子就變得像刺蝟一樣敏感,男人的手腳根本無法靠近,哪怕是那種籲籲直喘的氣息,也都讓她膽戰心驚的。再後來,小渠一天天長大了,又整夜都跟雲秀摟著睡在一起,那種事情更是不可能了。許慶也似乎把所有的情感都投到孩子身上了,反倒對她敬而遠之,晚上通常等她們娘倆睡熟了才睡。她是個正常的女人,並不是沒有那種需要,有時候也會想的,隻是因為心裏背負的陰影太重,自己把自己壓抑成一種習慣了,習慣成自然,時間久了也就看淡了想開了。

此時此刻,眼淚很不爭氣地從雲秀的眼眶裏奔湧出來。她想忍住,卻怎麼也忍不住,雙眼一下子就迷蒙起來。這種情形的出現,一點兒也不以她的意誌為轉移,說來就來了,就像閘坑裏儲蓄已久的洪水正在翻湧,閘門剛拉開一道縫隙,就再也止不住了,汪洋浩瀚,一瀉千裏。

常河並沒有意思勸她。恰恰相反,她痛哭流涕的時候,他就默默呆在她旁邊,用一隻手不停地拍撫著她的後背。

哭吧,雲秀,好好哭哭,哭出來心裏會好受些,千萬別憋壞了身子!我知道,這些年你其實過得挺不容易的……他幾乎是低聲細語地對她說著。

頭兩天分明還是大太陽,到插秧的那天清早,突然變了天氣,灰沉沉的,還飄過幾場小雨。

雲秀兩條腿長時間泡在秧田裏,身上的東西偏偏又在這個時候不請自來了,一來就跟天上的小雨一樣哩哩啦啦沒完沒了,這樣一天熬下來,雲秀就累倒了。

先是打噴嚏和發熱,她沒有太在意,想著抗一抗就過去了。可是,第二天反倒更加嚴重了,發起了燒,還一個勁咳嗽,人也昏昏沉沉的沒一點兒精神,走起路來腿腳左右直晃。直到中午,許慶好說歹勸,總算把她帶到鎮上的衛生所裏打上了點滴。

眼看著秧剛剛插了一半,爹蹲在埂上直皺眉頭。

雲朵這時竟從學校裏偷偷溜回來。

爹看見雲朵就問,你跑來能幹啥?不去好好念你的書。

雲朵一副不甘示弱的樣子,說姐姐能幹的活我照樣也能。

爹不願意跟她多廢口舌,盯著空蕩蕩的水田發愁。

許慶安置好雲秀,就趕回地裏幹活了。

爹繼續用背篼往田裏一趟一趟運著秧苗。

雲朵生手生腳地跟許慶並排站在水田裏。

別看雲朵是個農家長大的女孩子,重活實在是沒有幹過幾把,一向都是姐姐疼著她慣著她的,每次即便是她想主動過來打幫手,雲秀也會說你個書生能幹啥?你的任務是好好念書,田裏的活有我呢,用不著你插手的。所以,這些年雲朵也就插過一兩次秧,幾乎都是半途中就讓姐姐使著回家去了,充其量也就是讓她往田裏送送幹糧和茶水什麼的。雲朵純粹是個外行,幹起農活來笨手笨腳的。

說起來這插秧雖不是什麼重活,卻也是很耗人精力的,兩條腿朝水田裏深深地一陷,腰身壓得又彎又低,一檔子插下來,腰和脖子跟崴了似的,酸痛難忍,動也動不得。這還不算,腿腳一直深埋在涼的泥水裏,像是被泥裏的什麼怪物緊緊地吸住了似的,拔也拔不出來。插一會兒就得往後挪兩步。

雲朵從泥水中往出拔腳太困難了,平衡也掌握不好,一不小心便會趔趄著險些栽倒,渾身上下盡是烏泥點子,漂亮的臉蛋子也跟討飯的差不多少了。

有幾次要不是許慶手疾眼快拽住她,恐怕早就躺在泥水裏打滾了。盡管這樣,雲朵也不怎麼領情,她還是像以往那樣生分,不主動跟許慶搭訕。好在許慶也不放在心上,他隻顧埋頭插秧。

到了晚上,許慶和雲朵帶了些吃的東西,一起去醫院看姐姐,爹在家裏照看著小渠和哥哥。

雲秀手腕上還掛著吊瓶,她見雲朵那張白淨的臉蛋上曬出了紅黑的兩團,就猜出八九分了,一問許慶果然是下過地,心裏就別提多難受了,禁不住一陣咳嗽。

雲朵一直捏著姐姐的手,姐姐的額頭和手都燙燙的。姐妹倆似乎有些日子沒這樣親昵地在一起說說笑笑了。

此時,雲秀用手百般愛憐地摩挲著妹妹那張僅僅被風吹日曬了一天而變得紅通通皴澀澀的臉,她說都怪姐不好,偏偏這時候生病。又說,百日苦好受,一天罪難熬,這下也好,你該知道姐姐為啥非要你把書念好了吧。

雲朵心裏當然是明白的,可嘴裏還在逞強,說,我喜歡插秧,不像整天坐在課堂上那麼不自由。

雲秀馬上拉下臉說,你要是不聽話,姐再也不理你了。

雲朵不想惹姐姐生氣,她答應姐姐明天一早自己保準回校上課。

雲秀聽了才露出笑臉來。

這些天,家裏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人忙起來,一些事情也就很容易被忽略掉,比如小渠。

插秧的時候,因為地裏溝裏渠裏到處都有水,大人出門,就得把小渠跟雲成鎖在院子裏,不讓他們倆出去玩。小渠在家裏呆久了,老想出門去找媽媽。雲成當然不知道勸阻了,相反,他也像小渠那樣,覺得老憋在家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時間一長就直犯困。

小渠的肚子餓得咕咕亂叫,他在夥房裏搜騰了半天,隻吃到巴掌大的一塊幹饃饃,然後又把半缸子涼茶水喝下去。盡管這樣,小渠依舊覺得肚子餓,肚子餓了,自然就想起媽媽來了。

小渠跟雲成說,舅舅我想出門找我媽去。

雲成懵懂地看著小渠,嘴裏囁嚅著說,我也想去找姐姐。

小渠說她不是姐姐是媽媽。

雲成嘿嘿地笑起來,說明明是姐姐,你這個小傻瓜。

小渠撅著嘴說,就是媽媽就是媽媽,你再胡說我就不跟你好了。

雲成撇撇嘴,用袖子來回蹭著快流下來的兩條清鼻涕,不高興地說,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說著,他一連打了兩個哈欠,就丟下小渠進屋睡覺去了。

小渠沒有回屋,他有些無奈地在門檻上坐下來,院子裏白花花的,他沒有在屋簷下看到平日裏嘀嘀咕咕的幾隻雞。他用目光在院子裏頑皮地搜尋了一陣,後來他終於想起來,雞好像那天被媽媽抓到城裏去了,但他還想不出來雞被抓到城裏有什麼用。

小渠百無聊賴地坐在門檻上,兩隻手掌托著腮幫子,像是在打瞌睡,樣子看起來有點兒憂傷。

街路上傳來一陣喧鬧聲,好像是幾個孩子在巷道裏追逐玩耍。小渠一下子就來了精神,他起身跑到院門跟前,趴在門縫隙處朝外觀望,果然有幾個孩子在外麵快樂地嬉鬧著。

門鎖著,小渠出不去,自從那次小渠受了許慶嫂子的欺負了之後,院門下麵的那道空隙就讓許慶拿磚塊砌住了。小渠想從門下麵爬出去是不可能的。

可這也難不住他,小渠在院牆周圍踮著腳尖踅摸了一會兒,就找到了較低的一個豁子,然後他像隻小猴撅著屁股一下一下爬上了牆頭,再撅著屁股慢吞吞地從牆頭溜下去。

此刻,小渠覺得自己像一隻麻雀,從籠子裏飛出去的感覺真好。

小渠跟著那幾個孩子玩了一會兒,一夥人就遊遊蕩蕩往村外走,隔老遠就聽見從幹渠裏傳來的唧唧喳喳的吵鬧聲。

原來是村裏的另外一群孩子在幹渠裏耍水。小渠跟著大夥湊過去看熱鬧,剛一到水邊,那幾個孩子都忙著脫鞋卷褲腿下水。可是,小渠還沒有學過鳧水,但眼下河裏的水,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因為上遊上了閘的緣故,水隻是很小一點兒,對自己似乎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

關鍵是,小渠看見別人都在河裏忙手忙腳的地摸魚兒,時不時會有人突然從水裏抓起一條小鯽魚或黑蝌蚪之類的活物,嘴裏驚喜不已地亂嚷亂叫,惹得旁邊的孩子全都跟著歡呼雀躍,這讓他也躍躍欲試起來。

小渠終於在岸上悄悄地脫了鞋,把兩隻鞋並攏了放在樹坑子裏,又高高地擼起褲腿,然後順著斜坡麵的壩沿慢慢地爬下去。

兩隻腳試探著伸進河水裏,一開始還覺得涼森森的滲骨頭呢,可沒多大工夫,小渠就感覺到適應了,再加上剛才跟自己一道玩耍的幾個小夥伴朝他一個勁起哄。他們一直衝小渠叫喊,旱鴨子旱鴨子!見了水腿抽筋!嘻嘻——哈哈!

小渠聽了臉蛋臊得通紅,就鼓足勇氣蹚著水一下一下走過去,終於走到河中央,那些小家夥才不喊了。

他們走過來拉住小渠的手,說,跟我們一起捉魚吧,可有意思了。

小渠見大夥不再跟他生分,心裏不由地歡喜起來,便顧不得許多了,早把大人的平日的囑咐全拋到腦後了。

河底淤積下來很厚的一層泥沙,人的腿腳踩上去,會慢慢地往下陷,那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小渠喜歡用雙腳不停地踩下麵的泥沙,特別是泥沙在水裏淤積的程度不同,有高有低,像小丘陵一樣,高的地方露出了水麵。

小渠就挑那些地方去踩,玩晃晃沙,通常踩不了幾下,一雙腳就被晃動的泥沙吞進去了,再晃一晃,連小腿杆兒也會被沙子咬實了,想拔出來都很困難。

小渠本來就沒有帶盆來,跟大夥在水裏胡亂摸了一會兒,他什麼也沒有摸著,便沒了興趣。

他剛想離開,一個小胖墩領著幾個小家夥忽然圍過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問小渠。

喂,許小渠他們說你爹根本就不是許二麻子!

小渠皺著小眉頭說你們胡說八道。

又有人插嘴說,本來就不是,你是個野種!問問村裏誰不知道?

小渠不明白什麼是野種,可他還是生氣了,胸脯一鼓一鼓的,他捂住自己的耳朵說,不聽聽,黃狗念經!

旁邊的孩子也都拿話揶揄他,傻瓜不信回去問你媽去,連你嬸娘都說你媽是個沒人要的爛婊子!

小渠聽見他們說媽媽的壞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覺得這些家夥太壞了,就朝那個正很得意洋洋衝他傻笑的胖墩撲上去。

小渠一把抓住胖墩的胳膊,氣憤地說讓你們再說我媽,看我不打你。

話沒說完,早讓那胖墩猛地一用力,把小渠摜翻在水裏了。

小渠哇地一聲哭起來。

見小渠像落湯雞似的跌坐在水裏大哭,所有的孩子都哄笑起來,很快,他們在胖墩的帶領下紛紛爬上岸去。

在水裏哭了很長時間,小渠總算哭累了,周圍好像也沒有什麼人了,他才覺得無聊,索性從水裏爬起來,一下一下抹著眼淚,默默地朝下遊走去。

後來,小渠便一路追尋著專去踩踏那些露出水麵的泥沙丘。

那些沙丘都是很孤獨的樣子,它們不說話,更不會問這問那,小渠覺得跟它們玩很快樂。

不知不覺,小渠已經走出很遠了。

幹渠還是多年前挖成的一條人工渠,就是通過它把黃河水引到地裏灌溉的。渠壩兩邊是用水泥和石頭墁成的陡坡,整條渠又寬闊又筆直,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穿過幾十個村莊。

小渠打生下來還是頭一回這樣痛痛快快地玩水呢,這種時候他完全忘記了爸媽和雲朵小姨叮囑過他的話。

這些年全家人就圍著他一個男孩子轉,寶貝的跟什麼似的,當然管教也嚴些,尤其是不允許他去河裏玩水的。所以,這一天小渠完全癡迷於踩踏那些泥沙丘,踩完一個又去尋找下一個,就像電影裏解放軍戰士攻克了一個高地又一個高地,那種興奮和喜悅簡直無法形容。

就在小渠一味地蹚著水順著溝河往下去的時候,在他身後,也就是位於上遊的那道閘門突然被拉開了,大水正洶湧地自上而下翻滾過來。剛開始,這種變化似乎並不大,隻是水流的速度稍微變快,水位也跟著慢慢地升高了。

有幾個還在水裏摸東西的孩子,他們發現情況以後就大聲喊叫起來,水來了水來了,快跑呀!他們一邊喊叫一邊急急慌慌往壩沿上爬。

其實,小渠也不是一點兒沒聽到,他依稀聽到了,可他多少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他隻是扭頭朝身後望了望,發現有幾個人影在衝他招手,甚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因為有過剛才的不愉快的教訓,他一點兒也不想理識他們,所以他繼續蹚著水往下走,然後站在前麵的一隻很小的沙丘上。

事實上,這是小渠的雙腳踩到的最後一隻露出水麵的泥沙丘,因為幾乎是眨眼之間,他腳下的東西就被黃湯湯的河水吞沒了。

不知不覺間,河水已經淹沒了他的大腿,水流越發湍急,衝擊得腿腳根本無法站穩了,加上小渠沒學過鳧水,人一下子就慌張起來,不知所措了。

可是,他人還停留在河中央,泥沙陷住了他的腿腳,他一步也不能動,冰涼的河水把他衝得搖搖晃晃。

孩子一著急,便張開嘴哇地一聲哭起來,邊哭邊媽媽媽媽地喊叫著。但是,水位依舊在迅速上升。眼看河水就沒過了他的小肚子。

小渠膽怯而又恐懼的哭聲,還是引來了剛才跟他一起玩耍過的幾個孩子的注意。

他們一開始還覺得很好笑,覺得小渠站在水中像個膽怯的小姑娘,他們就站在岸上看他的笑話,還一起衝小渠喊,膽小鬼上來呀!膽小鬼上來呀……瞧他嚇得都尿褲子嘍!

但是,很快,他們就不再起哄了,一個個都吃驚不小地站在岸上,抻長了脖子觀望。孩子們看見小渠哭著喊著,突然間又像是被水裏的什麼東西猛拽了一把,整個人就栽進水裏了,很快又見小渠的露出頭來,劇烈地咳嗽了兩聲,雙手像被雨打濕的一對小翅膀,不得要領地拚命撲騰著水麵,擊起稀稀落落的一片水花。

那幾個孩子都以為小渠原本就會遊水呢,是故意裝成那種樣子嚇唬他們呢。可是,這樣沒有持續幾秒鍾,他們再度大驚失色了。

水麵隻剩下一顆黑黑小小的腦袋,如同一隻離了秧子的黑皮西瓜那樣被水衝跑了。繼而,又有一隻蒼白的小手像鯉魚一樣跳上跳下兩次,倏忽便再沒絲毫痕跡,惟獨河水洶湧湍急地向北奔流而去。

岸上的那群孩子完全嚇傻了,又過了一會兒,小家夥們才終於反應過來該去水田那邊找大人去了。

雲秀幾天幾夜都沒合眼,人眼看快要頹萎了。隻要眼皮稍微往下一耷拉,小渠就立刻在她麵前活蹦亂跳著。

最初,小渠的噩耗傳來時,雲秀根本不信,怎麼能信呢,好端端一個孩子,說話之間就歿了,給誰也不能相信啊!

雲秀簡直跟瘋了一樣,她始終不肯相信小渠會被大水衝走。她出門到處找尋,幾乎走遍了村間地頭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她沿著幹渠邊走邊喊小渠的名字,渠水油黑油黑地向前奔流,水聲汩汩,除了月亮的一彎影子在水麵上一抖一抖的,四周一片寂靜。

隨後,她再去打麥場上找,打麥場空蕩蕩的,偶爾有幾隻蝙蝠在頭頂嘶嘶地飛來飛去。她又去玉米地裏找,寬大的玉米葉子被她的身體撞得嘩啦嘩啦亂響,她的喊叫聲此起彼伏,連熟睡的蚊蟲也被驚擾起來,嗡嗡嗡地在耳邊盤旋喧鬧不休。從遠處的村子傳來一陣陣狗吠,使黑色中的田野顯得單調而且空曠。

雲秀最後泄了氣似的,一屁股癱坐在玉米地上,冰冷的露水把屁股和雙腿都浸濕了,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涼。兩隻胳臂上盡是玉米葉子劃出的一道一道的血綹子,她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疼,雙手死死薅住地上的茅草,眼淚像露珠一樣墜下來。

許慶和雲朵跟來連拉帶勸,雲秀死活就是不肯回去,她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小渠呀小渠,你給媽跑到哪裏去了,讓媽到處好找啊!你這個狠心的孩子,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讓媽活了……

雲朵雙眼早已淚花花地蒙上了霧,囁嚅著說不出話來。許慶把臉撇到一邊實在看不下去。

這樣白天找夜裏找,就是沒有小渠的人影。雲朵哭著勸姐姐讓她別找了,許慶也讓她別再作踐自己了,可雲秀死活轉不過那道彎,好像孩子不是被大水衝走的,而是躲在一個什麼秘密的地方,跟她玩藏蒙蒙呢。

雲秀的臉色比窗戶紙還要白,怎麼也緩不過勁來。這些年她跟著許慶過日子,再沒有什麼大起大落的事,倆口子就連爭吵也很少有的,現在真可以說是晴空一聲炸雷,好好的日子被炸得七零八落。

那些天裏,鄰裏都聞訊紛紛趕來慰恤雲秀。裏麵就有常河,他開著他的汽車,跑前跑後地料理後事。雲秀整個人都麻木了,要是沒有大夥幫手,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常河後來終於在幹渠下流的一個閘坑裏找到了小渠,之後他們簡簡單單送走了這個可憐的孩子。

那些日子,雲秀多少有點神神道道的,總是自言自語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什麼天熱了,孩子穿得厚不厚,又說他那麼小的一個人,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總是獨自坐在門口,一直等到天黑盡了,還是不肯進屋,家裏人一遍遍喊她勸她,她像是沒聽不見似的。等別人都睡下了,她才猶猶豫豫地往回走。

到了第二天,天還沒亮透呢,雲秀又悄悄地起來往村裏的幹渠邊走,眼巴巴地望著渾濁的河水奔流而去的方向,偶爾聽到水裏傳來的一點兒咕咚聲,人立刻就緊張起來,扯開嗓子叫小渠的名字。

她叫一聲,天盡頭就有人答應她一聲。她再叫,那邊照答。回音傳得全村人都能聽見,有人歎息著說雲秀真可憐啊,眼看快要上學的孩子了,說沒就沒了。

這樣又過去了幾天,雲秀什麼也沒有盼回來,她才終於肯接受小渠一去不複返的事實了。她明白她的小渠是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她突然開始恨自己,幹嗎好好的一個孩子,她偏偏給取了個那麼個不好的名字,小渠,就像渠裏的水,注定要一去不回頭的!

有一天黃昏,雲秀正準備從幹渠邊往回走,一輛汽車緩緩地開到她身邊,喇叭嘀嘀響了幾聲,常河又不請自來了。他從車裏取出兩大袋子補品和新鮮的水果,塑料袋被晚風吹得嘩嘩響。

常河說,雲秀你千萬再別胡亂盤想了,事情已經這樣了,你盤來盤去把身子盤下病,到時候還不是自己受罪啊。

雲秀還是默默流淚。

過了一會兒,雲秀漸漸平靜下來,她轉過臉對常河說,我實在怕回那個家呀,隻要一回到家,滿屋子都是我家小渠的影子,孩子眼睛睜得大大的,伸著兩隻小手,一個勁叫媽媽,我的心都要碎了。

常河想了想說,幹脆這樣吧,我正好回趟縣城,你要是樂意的話,我開車帶你四處逛一逛,也好散散心,省得你在家瞎盤想,傷神又傷身的。

雲秀猶猶豫豫地望著常河,半天也未置可否。

常河說我看你這樣下去總歸不是個事,還是聽老同學一句話,跟著出去轉轉吧。說著就打開車門,硬攬著雲秀的肩膀頭,把她塞進車廂裏。出發前,雲秀說要跟家裏打聲招呼,怕他們著急。爹覺得讓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就點頭同意了。

汽車嘀嘀叫著,前麵的車玻璃搖下來一半,鼓進來的風很快就把雲秀的眼淚吹幹了。

汽車出了村子,上了公路,常河打開了車上的音響,一個聲音有些粗放的女人在唱歌,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裏有你相隨……歌聲始終在耳邊環繞,雲秀長時間望著窗外,夕陽鐵鏽樣發紅,叫人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痛。到縣城也就百十裏路,常河車開得很快,轉眼便到了。

這時,天色也黑了,常河跟雲秀商量說,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吃頓飯,然後再逛一逛人家縣城的夜市。雲秀木偶一樣跟著下了車,縣城的空氣完全不同於鄉下,暖烘烘的,人來車往,還有各種顏色的燈在眼前閃爍。

雲秀囁嚅著說,我一點兒也不餓,咱們還是早早回去吧。

常河笑笑說,才剛來就回去,怎麼也得吃頓飯吧。然後他們就走進一家飯館,找了個小雅座,菜都是常河做主點的,雲秀隻是隨聲附和著。吃飯的時候,也是常河不停地往雲秀碗裏夾菜,雲秀吃得很拘謹,幾乎是難以下咽的樣子。

常河說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肚子才不想家。

哪知他這樣一說,雲秀頓時眼圈發紅了,淚水滴滴答答落到碗裏。

常河連聲罵自己該死,說我甘願罰酒三杯,說著就端起杯子往肚子裏灌啤酒。

灌到第二杯的時候,雲秀才止住淚說你還開車呢,再別喝了。

常河說除非你也答應我好好吃東西,要不今天我非把自己灌醉不可。

這當間,常河為了調節氣氛,喋喋不休地回憶起當年跟雲秀同學時的一些事情。

常河說,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雲秀正和兩個女生有說有笑往家走,他悄悄從後麵騎車子跟上來,想要捎雲秀回家。雲秀不想坐他的車子,他偏偏纏著不肯走,後來跟雲秀一起走路的女生說,憑啥隻捎雲秀不捎我們,你要是有勁的話就把我們三個都捎回去。另外一個女生也表示讚成,說大家都是同學嘛,不能厚此薄彼。他還真就吃了她們的激將法,答應把她們仨都捎上了,後麵椅架上擠兩個,前麵的橫梁上坐一個。

當時,雲秀根本沒打算坐他的車子,但是那兩個女同學已爭先恐後跳上了常河的車椅架,她不坐上去好像顯得自己心虛了,可要是坐呢,她隻能往前梁坐,這實在太難為情了。後來一路上,雲秀簡直後悔得要命,真是騎虎難下,忐忑不安。常河卻跟沒事人似的,一路吹著響亮的口哨,把嘴裏的熱氣一股一股噴到她的後脖子上,那裏的發絲撩撥得她直癢癢,甭提多難受了。兩個女同學也在後麵唧唧喳喳個不停,好像在嘀咕她什麼。等下了車子後,女生們還一個勁對雲秀嚷嚷說他可真有勁啊,她卻始終不置一詞。

雲秀安靜地聽著,感覺仿佛是在夢境中一般。在雲秀的記憶裏,當年班上確實有這麼一個生得虎頭虎腦的的男孩子。雲秀念書時老紮著一對羊角辮子,一些調皮的男學生總愛從後麵揪她的辮梢。常河好像從來不這樣。他家沒有女孩子,物以稀為貴,大概是這種原因,遇到別的男同學亂揪雲秀的辮子,或欺負她,常河就會挺身而出替她打抱不平。那時常河個子不算高,可身上的肉卻很瓷實,打起架來至少一個能頂仨,很多同學都怕他。常河幫雲秀解過幾次圍以後,班裏的一些同學就私下裏吵吵,說雲秀是常河的媳婦。這話傳到雲秀的耳朵裏,她簡直快要活活羞死了,以後在班裏或別的地方見到他,頭也不敢抬一下,或者,幹脆就遠遠地繞開他走,生怕讓別人看見了又要嘲笑她。好景不長,雲秀因為家裏景況不好,隻好中途輟了學回家照顧哥哥和妹妹,從此也就跟常河徹底生疏了。

雲秀真佩服常河的記憶力,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他越講越來勁,他還一邊講一邊有滋有味地喝酒,雲秀聽得臉都緋紅了。

那天後來,他們到底還是在縣城住了下來。因為吃飯的時候,常河連著喝了好幾瓶啤酒,雲秀怎麼勸他也不聽,現在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他舌頭打著吐嚕說,你放心,開車沒問題,我就是再喝兩瓶,也照樣把車開回去。雲秀畢竟清醒著,知道黑天路不好走,見他喝成那個樣子,生怕路上有個三長兩短。

常河說要不咱們在縣城住一宿,反正到哪都得睡一覺,雲秀你看行不行?

雲秀很為難,打心裏說她是不想住的,可一看常河紅頭漲臉的模樣,確實有點兒擔心。

雲秀說,要不這樣,你住下來,我到車站看還有沒有回去的車。

常河直搖頭,說都這時候了,哪還能有車呢,除非你走著回去。

雲秀聽了著實有些無奈。

常河說要麼還是我開車送你回家。

雲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快十點鍾了,真有點兒後悔跟他跑出來。

常河說要麼咱們坐在車上說說話,等我酒勁過去了,再往回趕也不遲。

雲秀想了想說,哪何苦呢?

於是,常河就近找了家招待所,把車停好,開了兩個房間,住下來。

這些日子人太疲倦了,雲秀覺得渾身沒一點兒力氣,常河提出來想陪她再去逛逛夜市,她婉言謝絕了,說自己隻想好好睡一覺,又勸他也早早休息吧。常河也就不再堅持了。

雲秀靠著床頭躺在床上,電視打開著。電視上播什麼,她一點兒也看不進去。腦子裏總會閃現出小渠過去每天在她身邊玩耍時的樣子,這樣想來想去的結果是,人一點兒瞌睡也沒有了,過去的那些傷心事又被激活了,尤其是多年前那可怕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

小渠在身邊的時候,雲秀好像早都忘卻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遭遇,現在孩子離開了她,往事又陳年舊賬般被一下子翻了出來,怎能不叫她傷心欲絕。雲秀沒想到自己的命這麼苦,打小沒了娘,是她幫著爹拉扯妹妹長大的,到了該出嫁的時候,偏偏攤上那麼倒黴的事,這事像塊巨石一直壓在她心頭,本來伴隨著小渠的成長快要被遺忘了,可孩子卻偏偏又沒了。思前想後,眼淚又嘩嘩流出來,她一直用濕毛巾不停地擦著眼角的淚水。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她愣了一會兒,以為聽錯了,可敲門聲再一次響起來。她沒有多想,趕忙好好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下地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個男人,當然是常河。他一隻手搭在門框邊沿,樣子看上去似乎有些落魄,頭發好像也亂糟糟的,嘴唇上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的胡子,樣子有些可憐兮兮的,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常河說我怎麼也睡不著,想過來跟你說說話。

說實話,雲秀一點兒也不想讓他這種時候進來,她的眼圈還潮濕得發紅呢。可是,沒等她作出決定,常河已經閃身走進了房間,並隨手把門關上了。

常河一進來就開始低著頭抽煙。淡淡的煙霧讓雲秀覺得他們仿佛呆在一場古老的電影中,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木訥地望著電視屏幕,任憑他默默地在一邊吸著手裏的煙。過了一陣,常河忽然站起身,雲秀以為他準備走了,他卻非常突然地走到她麵前,距離她很近,她幾乎能感覺到他粗重不安的呼吸聲。常河用兩隻眼睛死死盯著她。她發現他的眼底好像充滿了血絲。常河猛不丁在她坐著的椅子跟前撲通跪下來,又像是體力實在撐不住似的跌倒在地上。

這是雲秀完全沒有料到的場麵。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常河望著雲秀說,你可憐可憐我吧雲秀,自從那天咱倆在集市上見麵後,我這心整天都沒著沒落的,幹什麼都打不起精神來。

說著,他用膝蓋往前跪爬了兩下,雙手一下子摟住她的腰,頭臉埋在她的腿麵上。她簡直心也驚肉也跳了,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隱約聞到一股鹹鹹的帶有機械和汽油的味道,那是來自汽車和男人的獨特氣息。

她想自己應該立刻站起身來,並且,應該毫不猶豫地推開這個叫常河的男人,他一定是發瘋了,否則他不會這樣的。可是,常河好像根本不給她站立或推拒的任何機會,相反,她的身體完全被他控製住了,她想動也動不了了。她隻能聽見他在說話,在訴說他內心的種種痛苦,訴說這些年來他的不如人意,還有他那沒有感情的夫妻生活……

一開始,雲秀分明還在抗拒,她不想聽,一點兒也不想,她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她告訴自己這些事情跟她沒有絲毫的關係,她對他說你再說這些胡話我該生氣了。可問題是,她的心卻慢慢地在變軟,她覺得自己心猶如被他不經意擊破的一隻雞蛋,內心深處似乎有種細膩欲滴的東西一股腦流淌出來,是因為她一直以來就想找個人訴說一場嗎?還是,別人跟她訴說的時候,她的內心同樣也能得到一種類似於自己在訴說的舒暢?總之是,她已經完全分不清楚了,她忽然有種被他的氣息團團包圍住,並且是無法擺脫的感覺。

她怔怔盯著房間的某個角落,那裏好像掛著一片蜘蛛網,一隻圓圓的黑點在那裏快速移動著,她惶惑間覺得很像自己,被什麼網住的感覺。她猶豫著伸出手輕輕地撫摩他的脊背。他身上沒有一點兒贅肉,骨骼堅硬,胸膛寬厚,氣息沉甸甸的。她聽見他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水,潮濕而又含糊不清。他的臉從下麵慢慢移上來,她再一次看到那雙眼睛,被雨水打濕一樣,熱烈和亢奮取代了先前的猶豫與低落。

常河說這些天他有多想她,他說他人就快瘋了,他說自從那天街上見麵後,他就像著了魔再也無法將她忘掉,他說他的婚姻有多不幸福,那完全是父母包辦的,他說這些年他後悔極了……他終於不再說話了,他似乎說盡了所有該說的話,又好像失去了最基本的語言表達能力。

雲秀不得不承認,這一刻自己幾乎沉浸在對方營造的濃情蜜意之中了。本能的拒絕在這種氛圍裏,突然就轉化成一種自甘墮落的豁然和堅定。雲秀似乎已經意識到他想做什麼了。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在抖,抖得像兩片花瓣,從那顫抖的兩片唇之間湧出的熱氣癢癢地撫摩著她的臉。女人的一顆心在最憂傷的邊緣,注定是很容易被打動的;女人的心好比浮萍,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它搖曳不停。

她真的覺得自己輕如湖中央的一葉浮萍,在那種笨拙有力雄性十足的剛陽氣息吹動下,幾乎感到天旋地轉起來。房間的窗簾沒有完全拉上,月光拖著瘦瘦長長的尾鰭,像一條魚突然蹦到岸上,正好落在雲秀的床前。恍惚之中,她依稀聽見嘩啦啦的水流聲,從那遙遠湖邊陣陣傳來,夾雜著古老而又鹹澀的腥味,間或,是一兩聲鳥鳴劃破夜空,淒美而悠長。

雲秀微閉著的雙眼突然睜開,整個人仿佛從夢中驚醒。她緊蹙著眉頭,用盡全身的力氣果決地推開了常河燥熱的身體。她自己像一隻剛從獵人手裏逃脫的兔子,慌慌張張躲到走廊很暗的一個角落裏,籲籲不停地喘息了半晌。好在什麼都沒發生,她真的有些後怕。

在水家人裏,爹這次遭受的打擊一點兒也不比雲秀她們少。

這些天爹整天呆立在路口,長長地歎氣,不停地眺望著,好像一心在等著小渠跑回家來。爹長時間那樣站著一動不動,渾濁的目光飄向遠方。

爹不禁又想起了雲秀媽去世時的情景,他想起自己親口答應過女人,自己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三個孩子都拉扯大的……想著想著,眼皮就酸澀得抬不起來了,往回走的時候兩行老淚撲簌簌地灑在小路上。

回到家後,爹徑直進了院子前的菜地裏。

爹拿起钁頭,悶著聲一下一下刨著玉米地,其實玉米隻種了幾行子,青綠的玉米葉子已沒過小腿肚了。爹刨得很仔細,那些討嫌的小草爹一株也不放過。

玉米每年開春都種的,卻從來不賣,爹是特意種了給哥哥雲朵還有小渠他們吃的。小渠的嘴裏自從長滿了牙齒,就很喜歡吃他種的玉米。這幾年爹就一次次地種著,從不間斷的。現在,玉米眼看快長到小腿高了,可小渠卻沒了,爹心裏埋了太深太深的念想,用鋤頭不停地刨上一天一宿也挖不出來。

爹終於刨完了那兩行玉米,頭臉和身上已經濕漉漉的,汗衫濕透了,緊緊貼在脊背上。他在一片樹蔭下坐下來。菜園裏很靜,油菜花正黃朗朗地盛開著,那些蜜蜂在花叢中間一時起來一時落下。

爹的目光也茫然地停留在油菜花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忙著采花蜜的小東西。爹還看見雲成正從一棵蘋果樹底下呻喚著爬起身,好像剛剛睡了一覺醒來,兩隻眼珠魚一樣呆滯。通常,那棵蘋果樹下麵就是雲成和小渠的樂園,樹蔭又濃又大,地上是厚而且軟的一層青草,整個夏天他們都待在那棵樹下麵玩耍。

以往爹在園子裏幹活,雲成總是跟小渠在一起玩,現在又隻就剩下雲成一個人。他叨叨咕咕地跟自己說話,跟那些草兒花兒和偶爾飛來的一兩隻蝴蝶或蜜蜂說話,還跟枝頭上的麻雀和布穀鳥說話。

通常,雲成跟它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至於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別人是永遠也弄不明白的。家裏沒人能明白這些的。但是爹知道雲成心裏其實也在想著小渠,好端端的兩個孩子,天天一同吃一同耍,突然間少了一個,就算雲成再傻再呆,他也會有感覺的,隻不過他說不出來。

爹知道雲成心裏也難受,所以他沒有把蘋果樹下的那片草地鋤掉,爹讓那些草滋滋蔓蔓地瘋長著,一直長到來年春天,好讓雲成每天待在那裏快活地玩耍。在這裏,雲成顯得無憂無慮的,沒有人會給他白眼。雲成膽子很小,爹怕他出門受外人欺負,所以,爹幹活的時候隻要看著雲成在身邊,他就放心了。有時候幹累了,爹也會到蘋果樹下跟雲成一起坐一會兒。

這種時候雲成顯得更加快活,他還會把自己剛剛捉到手的一條蠕動著的毛毛蟲拿給爹看,放在爹的手心裏一起看蟲子爬來爬去。爹就摸著雲成的腦袋一個勁誇他。雲成就嘿嘿地給爹笑。

看上去,雲成的背影孤孤單單的,爹知道再也沒有小渠整天陪伴在他旁邊了。爹心裏的後悔無法言傳,早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他就是出門幹活也要把小渠拴在褲腰帶上。可是,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地方。爹就不敢再看雲成,看得他兩眼水水的。爹用袖子沾了沾眼角,又慢慢地起身去鋤韭菜溝裏的雜草。

水田裏的秧苗,還是焦黃焦黃的樣子,跟月子裏的產婦那樣,軟綿綿地趴在水麵上。這段時間,其實一點兒也不比插秧時輕鬆多少,這一個月時間人就得整天盯著地,像服侍月子裏的女人那樣把所有心思全放在田裏,哪塊需要補補苗,哪塊苗子太稠得間稀些,哪些地方需要扶秧,還要注意田裏的水有沒有及時跟上趟,等等。

這些活往年基本上都是雲秀一個人包攬了,可今年雲秀就有點力不從心,她身體還很虛弱,剛剛大病一場的樣子,身上的病倒不怕,怕就怕心病,她一時半會還沒有從小渠的陰子裏跳出來。天底下當媽的都是這樣,自己身的一塊肉啊,咋能不心疼呢?

雲秀的兩隻腳片子一沾田裏的水,立刻就感到冰涼冰涼的,滲骨頭呢。爹本來說他要去的,雲秀偏不肯。雲秀隻讓爹安心呆在家裏,說水田的活不用他操心,爹隻要把雲成看好就行了。因為剛出了小渠的事,爹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再說了,院子前麵的那塊自留地確實也需要他侍弄,那地雖不足一畝,裏麵卻從春到夏都要種些玉米、菠菜、蘿卜、扁豆、蔥蒜和西紅柿之類的,到了秋天還有白菜和土豆,都是莊戶人過日子的日常菜蔬,種上都是留著自家慢慢吃的。

雲秀從小就有一股子強脾氣。爹也不是不知道。從這一點說,她倒是有點男孩子氣,她是不會輕易被什麼東西打壓垮的。

這些日子雲秀心裏藏著巨大的悲傷,一時半陣拋撒不開,要是不去地裏拚命幹活,越發會把她憋瘋的,使鍬的時候似乎格外的用力,發狠似的,一鍬下去像是非要把田埂掘斷不可。幹累了,人無精打采地矗立在田間,心卻像風箏一樣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悠懸著,一時飄近了,一時又飄遠了,稍微拽一拽,好像還是拉不回來。哪那麼容易就拉回來,孩子去多遠當媽的心就跟多遠。

從學校回到家裏,雲朵倒是不再跟許慶慪氣了。

許慶人一下子消沉了,徹底變成一隻悶葫蘆了,一改往日抱著小渠走街串巷時那種嘻嘻哈哈的樣子,整天無聲又無息的,好像他的魂也被小渠帶走了。

雲朵又不傻,當然看在眼裏,知道許慶是真的想念小渠。而雲朵又何嚐不想?好在雲朵已經開始忙著複習功課準備高考了。有時候,雲朵也想好好勸勸姐姐,話到嘴邊又無從說起,同一屋簷下,也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

雲朵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當姐姐的暗暗地替妹妹捏把汗。可雲朵還是以前的老樣子,什麼時間該上學了,什麼時間該回家吃飯了,什麼時間該複習功課,什麼時間該上床睡覺了,這些絲毫看不出有什麼大的變化。

唯一的變化就是,雲朵似乎不太願意待在屋子裏,每天下午回到家就急急忙忙地拿了書本散著步走出去,禮拜六和禮拜天的上午也是,大清早露水還沒落盡她就夾著一摞書出門走了,過了晌午吃飯的時候也不見回來。

雲秀就替雲朵著急上火。爹說你別管她,由著她去吧,學好學賴都是她自個的,旁人又帶不走。話雖這樣說,可雲秀心裏一天比一天不踏實起來。

好容易等雲朵從外麵晃悠回來,天色早昏暗了。

雲秀連忙把留給她的飯菜端上桌,催促妹妹說,快吃,餓壞了吧?

雲朵捧起飯碗就吃,她站在一旁看著。

雲秀覺得妹妹的飯量這些天倒是好了,吃東西也不挑三揀四。

但是,雲秀幾乎同時又發現妹妹似乎變得不怎麼愛說話了,也不衝她隨便笑,一個人端坐在寫字桌前,無緣無故地就發起呆來。有時臉上的表情也很奇怪,像是遇到了什麼特別有趣的事,微微露著一絲怪笑;有時又好像滿腹心事,情緒莫名奇妙地低落和煩躁,眉頭擰著一股勁兒長時間不肯散開。

雲秀也不敢多問,即便問了雲朵也會淡淡地說沒事的。

雲秀當然不懂得什麼叫考前綜合症,可她想妹妹八成是複習太緊張了,一天到晚腦子裏要裝那麼一大堆東西,給誰也會吃不消的。

雲秀沒有別的辦法,隻是在心裏默默地替妹妹打氣,她想等考完試也許就好了。

頭天晚上,爹還好好的一個人,吃了滿滿一碗揪麵片,又像往常一樣到村口獨自站了一陣子,晚上回來睡下,到半夜醒過一次,大概是口渴了,摸黑喝了半缸子涼茶又躺下來。

天快亮的時候,爹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絞疼,才呻吟著叫醒了雲秀。雲秀雲朵都慌了神,他們圍到爹身邊的時候,依稀聽見爹正在輕聲叫著小渠的名字,眼睛睜得大大的,樣子很嚇人。

等雲秀和許慶七手八腳地把爹送到鄉衛生所,爹已經不會說話了,直直地睜著眼睛看他們。

雲秀鼻子一酸,捏著爹的一隻手就大聲哭起來。

大夫在一旁說你爹怕是不頂了,還是拉回家去準備後事吧。大夫的話像鈍刀子一樣割在雲秀的心上,簡直是鑽骨徹髓地痛。她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眼淚雨點一樣落在爹青灰色的臉上。

哭過一陣子,雲秀忽然才警醒了。她想現在也許還不是哭的時候,一家老小等著她拿主意呢。爹正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們就算這樣一氣哭上三天三夜,能有什麼用處呢?爹是哭不醒的。

雲秀強忍著對雲朵說,咱們得趕緊把爹興往縣城醫院送,興許還有救呢。

一句話提醒了雲朵,她抹了抹眼淚,衝姐姐點頭。許慶也在一旁說對對對,大醫院肯定要比咱這裏強得多。

往醫院送病人並不難,難的是上哪一下子弄上千塊錢啊!大夫說不拿押金出來他們沒辦法給病人用藥。可是,家裏就算砸鍋賣鐵也就湊出幾百塊錢,雲秀細細想過了,櫃裏剩下的米和麵,去年留下的兩袋子稻子,再加上地裏眼看就能收獲的二畝多麥子,把這些全都賣了頂多也就一千來塊錢,剩下的錢再想辦法籌,至於家裏還有幾張嘴要吃飯,現在已顧不得許多了,眼下救人是最要緊的。

雲秀這時已經被一種從未有過的責任感往前推著走了,她當然不想再給今後的日子增添一絲遺憾,她不想眼看著爹在她麵前不治而歿。

許慶乘機偷偷回了趟他哥家,看能不能從那邊借點錢。他當然不敢向嫂子開口,那女人是鐵公雞,一毛不拔的。

許慶想悄悄地把哥哥叫出來,沒想到還是被他嫂子發覺了,雙手卡腰站在院子裏就嚷起來,說把你個沒良心的二麻子,還有臉上我的門上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屙啥屎,我就是給了討吃也不給你!

許慶的哥哥聽了,嚇得渾身直哆嗦,連聲催許慶趕快回去。

許慶無奈,隻好垂頭喪氣走了。

到了天黑後,許慶的哥哥卻又悄無聲息獨自跑來了。他人一進屋,就把手慌裏慌忙伸進自己的褲腰裏,摸索半天,終於從麵出取出個小布卷兒。他將皺巴巴的布卷兒一層層展開,裏麵竟有將近二百塊錢,他連同那布卷兒一並塞到雲秀手裏,說這些錢都是他平時去集上賣菜一點點攢下的,許慶他嫂子不知道,讓雲秀拿著給老人看病用。

雲秀說啥也不肯要。許慶的哥哥就說,雲秀你一定得拿著,按理說,你跟許慶結婚我這當大伯的該出一份禮,隻是身不由己,你要多擔待啊!再說,我又不是外人,你不拿就是不認我這個當大伯子的,說到底咱還是一家人啊。

雲秀早已哽咽不語了,手裏捏著的一團紙,全被眼淚鼻涕浸透了。

當天夜裏,好說歹說總算是找了輛熟人的拖拉機,連夜把爹送到縣城的醫院裏住下來。

爹依舊昏迷,人事不省。

第二天傍晚,雲秀讓許慶守在爹身邊,自己帶了雲朵坐班車又急忙回了一趟家。雲朵當然得去上學,不能總耗在醫院裏,眼看火燒眉毛了,功課落下怎麼參加考試。

雲朵雖然一百個不樂意離開爹,可終於拗不過姐姐。

醫院下班前,人家大夫已經事先通知過家屬,說交的押金遠遠不夠。給爹用的都是很貴的藥,打一針就得幾十塊錢,而且,那些藥醫院和縣城不好買到,還得從外麵或省城臨時往來調,所以,押金必須及時補足人家才好進藥治療。

在情急之下,雲秀倒也不是沒有想起來過一個人,常河。

她還知道他人就在縣城邊上做著生意。早在第一次他們見麵時,他送給她的錢最終還是讓她拒絕掉了,如果現在再去找他幫忙,她想他一定會鼎力相助的,這一點她有絕對的自信。可是,雲秀自己實在沒辦法張這個嘴啊,好像這個嘴隻要一張開,今後就再也不能閉上了。

這讓她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上次他們在縣城過夜的那個插曲,她甚至已經覺察到了,那晚常河對她是有備而來的,要說他一點兒目的沒有,怕是鬼都不信。這既讓她警醒,也讓她害怕。現在隻要一想起來那晚,雲秀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燙手,像是被誰狠狠地抽了幾個嘴巴子,感到一陣生疼。

爹的命每天都靠那種昂貴的藥液維持著,大夫說如果能熬過頭一個禮拜問題就不大了。僅僅是一個禮拜,七天,時間忽然被拉長了,像是七十天、七百天天那麼長,煎熬中的日子,變得漫長無期而又深不可測。

而對於雲秀來說,這七天當中的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仿佛被劈成了左右兩半,一半是昏迷中的老父親,一半是失去不久的孩子。時間的河流突然變粗了,變寬了,變沉重了,結冰凝固了一般。小渠在雲秀無數次的想象中完全幻化成一顆圓溜溜的米粒,一落地便不見了蹤影,他已經掉進了巨大的時間泥淖的黑色漩渦裏,再也找不到了。現在她把更多的希望都寄托在爹身上,已經走了一個親人,不能再讓另一個也這樣撒手人寰,隻要爹的病能好起來,對她來說,也許是最好的安慰。

問題是,爹的病情愈加重了,低燒不退,持續昏迷,脈搏也變得很微弱了。大夫又建議他們盡快轉院治療。

雲秀不是沒想過,轉到外地的大醫院花費更多,怕承擔不起;再者,路上來回得折騰一通,也不見得就能把病治得好。

許慶也有些猶豫和擔心,說實在不行就回家養著算了,人活一世終歸有個頭的。

聽許慶這樣一說,做女兒的就受不了了,雲秀當即就把許慶臭罵了一通,說當然他不是你親爹,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許慶自知說錯了話,也就不再出聲了。

雲秀強忍著悲傷從病房裏走出來,一個人站在醫院的走廊裏,麵朝白色的牆壁默默流淚。

真是不生兒女不知養育恩啊,放在以前,也許她不會這樣傷心難過。現在,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這些簡單而又樸素的道理。她知道若不是小渠先出事,爹也許根本不會這麼快病倒的。老人太疼愛這個孩子了,孩子突然沒了,老人的精氣神一下子都不如從前了。可她眼睜睜看著爹病成那樣,卻又愛莫能助,她覺得自己跟傻哥哥雲成沒什麼區別,對親人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辜負了母親臨終前的囑托了。

這天,雲秀抽空又回了趟家,本來她是打算再想想辦法多籌點錢的,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待她的卻是妹妹雲朵的一通泄氣話。一下子就把雲秀心裏揣了多年的那個念想敲碎了,她被妹妹澆了個透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