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時才過,天上便飄起了雪粒,到了酉時,雪已是愈下愈大,蘇衣衣站在廊下放眼望去,殿宇簷上、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因熹妃掌著六宮,景仁宮內向來往來回事的人絡繹不絕,隻不過今日這天兒,這種時辰,早沒了往來走動的閑人。偶有個人影,在漫漫紛飛的雪霧中也是匆匆而過。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蘇衣衣望著在夜色中微覺亮白突出的雪色,忽而想起了蘇軾這首詩。或許,人生本來如此,不知從何處來,又不知向何處去。
來時痛哭,去時痛苦。想起花影在自己耳邊悄悄說起的弘時死法,蘇衣衣本來在雪風夾裹中感到的那一種寒意,更是深浸到心底裏。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弘時收起的鋒銳瓷片,不僅僅割斷了他的血脈,還劃斷了發辮。
在這巍巍帝闕中,割斷發膚,意味著什麼,蘇衣衣相信雍正遠比自己明白。隻是,雍正會不會明白,是什麼樣的經曆人生的苦痛,才會做的這般決絕?
蘇衣衣走到廊外,仰起頭來看著雪花紛落的浩淼夜空,慢慢閉起眼睛,感受著雪花在自己臉上漸漸融化的冰涼。
沫兒悄悄過來,不言聲替蘇衣衣披上鬥篷,蘇衣衣回過神來,感激衝沫兒一笑,廊下昏黃的燈光映過來,沫兒圓圓臉上透著說不出的純淨笑意。
蘇衣衣心頭一暖,望了望四下蒼茫的雪色,攜著沫兒的手回了屋內。
見蘇衣衣進來,芙蓉忙替她拍打了身上的雪花,又忙忙遞過來手爐,笑道:“姑姑原來這麼喜歡下雪?”
沫兒也忙道:“我小時跟在我娘身邊,下雪了娘會給我堆雪人兒——我也喜歡。”
芙蓉想了想,奇道:“這樣的天兒,你說皇上會不會喜歡?聽公公們說起過,一下雪,養心殿那邊就不許掃雪——皇上必是也愛這天兒的,對不對姑姑?”
蘇衣衣麵上的笑容漸漸斂起,輕輕說了聲:“我不知道——”便轉進了暖閣內,是啊,皇上許是愛雪的,可今日的雪,隻怕下到了雍正的心裏了吧?
養心殿裏,除了熏籠地龍獸炭鼎,繞殿還修的有火牆。整個大殿都是暖氣烘烘,饒是這樣,斜倚在榻上的怡親王允祥身上還搭著玄狐大氅。
與允祥不同,許是因為屋裏熱的緣故,雍正卻隻穿著醬色湖綢夾袍,靸一雙軟底千層布鞋,坐在榻上允祥對過。
蘇培盛替兩人無聲斟了茶,見雍正擺手示意,忙不言聲哈腰退了出去。
外麵細雪紛飛,大殿內職事太監宮女在暖閣外都按方位立定,除了當地放著的琺琅鎏金獸猊炭盆內偶爾傳來的聲音,整個大殿都是鴉雀無聲,透著說不出的寧靜莊肅。
雍正的眼神微微有些呆滯,麵色有點灰暗,整個人似乎都蒼老了許多。允祥靠著大墊子,本來病懨懨的形容上卻是透著幾分平靜從容。
雍正忽而開口說道:“宮門已下鑰,今夜你就宿在宮內吧。”
允祥微笑著回道:“臣弟也是這麼想的,不過還要等皇上開口。”
雍正不由苦笑道:“十三弟也跟朕說笑了。”允祥沒在接口這個話題,隻是似乎有些感慨地說道:“臣弟忽而覺得萬事一夢,那一年,也是這樣一個天氣,雪下得又細又密,臣弟被魏師傅罰了,皇上拉著臣弟勸慰——”
說著,允祥一笑,雍正怔怔聽著,也是一笑道:“那一年你十二歲——你還記得啊——”
允祥笑道:“那一年皇上二十歲,新封了貝勒,正是聖祖跟前得意的時候,臣弟那時受慣了別人欺辱,隻有皇上,在得意時還肯拉起臣弟的手。”
雍正掃了允祥一眼,歎道:“這一拉就是幾十年——是朕,連累你受苦了——”
允祥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又將一片茶葉含在嘴裏輕輕嚼著,感受著茶葉微微苦澀的味道,頓了一頓,才道:“多少人不知還羨慕臣弟,說臣弟是站對了隊,換來今日的聲名富貴。”
雍正聽得麵色一沉,允祥這話說得有點過了,他們兩兄弟之間這麼些年的甘苦相共,雖不是一般的情意可比,可允祥自雍正登基後,從沒這樣“無禮”的在雍正跟前這麼說過話。
雍正皺一皺眉頭,看看允祥病懨懨的形容,想說什麼卻隻是苦笑一聲。
允祥似乎對雍正的態度並不以為意,而是繼續從容道:“俗人瞧著是成王敗寇的意思,可誰更明白其中的深意?臣弟說這些是過了,君前這般放肆,言語隻怕有些忤逆錯亂——四哥別惱,容臣弟說完,再不說,臣弟許多話就帶進棺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