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常救贖(1 / 3)

非常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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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靖航

當我提筆記錄下這個故事的時候,其實我知道,這個故事也許並沒有結束。凶手歸案後一直不肯認罪,由於無法進行DNA比對,受害人的身份也難以得到百分之百的確認。

對於我來說,故事的女主人公史曉梅是通過案子,通過別人而存在的。她的死追逼著他們,並由此進入了我的生命。自古便有“可憐之人自有可恨之處”的說法,回過頭來看,史曉梅確實是一個可悲的女人,她或許懷抱著某種幻花般的理想,卻以荒謬殘敗的形式表現出來——至少在別人眼裏,她是放蕩的。

從內心來講,我希望她的生命能無聲無息地消失,隻剩下公安機關報案記錄裏的幾行文字,以及殯儀館裏無人認領的一撮骨灰。但二十年的公安工作經曆卻經常提醒我,現實的殘酷、人性的殘忍、法製的殘缺,遠遠超出一個刑警的思維範疇,比如史曉梅,殘酷的事實是,她的不散的冤魂一直追逼著所有認識她的人,無論她欠他們多少,他們欠她的實在是太多了。

但願與這個故事相關的所有人都能夠找到一條自我救贖的路。

——摘自單誌傑的《辦案手劄》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在處置鬥毆案件的現場,單誌傑感到自己有點兒神經質,腦海裏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瘋狂,任何一點兒小事都有可能白刃相見。

就在這個叫作“城市獵人”的網吧,幾個年輕人為了幾句話拔刀相向,還高喊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現場已經控製,傷員也都送往醫院救治,傷人的被傷的都是年輕人,還有一個身著學生裝的姑娘。傳統的觀念中,她應該是男孩兒們的保護對象,此時卻女漢子般衝鋒在前,掏出一把刀狂劈亂舞,結果倒在血泊裏。

在這些年輕人看來,殺人似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仿佛一個刺激的遊戲,鮮亮的、白變紅的過程而已。

單誌傑有些疲憊地站在窗前,對麵就是梅溪公園,早起的老人已開始進園鍛煉,霧蒙蒙的門口人影憧憧。這時,有悠長的警笛聲傳來。

“這是誰?東洲老師傅似的……”單誌傑問。

站在旁邊的趙昭遠說:“我交代過的啊,夜間出警不準開警笛。”

單誌傑經常加班加點,所以更加明白淩晨時睡眠的寶貴。“上午集中大家學習時再重申一次,納入精細化考評。每個警察的點滴行為都關係到群眾對警察的信心,大意不得。”

多年的刑偵生涯,單誌傑已養成習慣,對什麼事都一絲不苟,包括每一項製度、每一個要求。剛參加工作時,他跟了一個師傅,是個老刑警。老刑警告訴他:“入警不難,但從警不易,警察每天麵臨的問題複雜詭譎,一不小心就會掉入別人的陷阱。我告訴你一個最簡單的辦法,那就是解決任何問題都依法辦事。”

“您這麼鄭重地告誡我,是不是依法辦事很難做到?”單誌傑問。

老刑警幽幽地說:“有時候,正確的事是最難做的事。”

在此後的警察生涯中,單誌傑深深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趙昭遠與單誌傑在金星區公安分局共事多年,去年單誌傑升任分局副局長,趙昭遠提任刑警大隊長,兩人之間的默契超乎尋常。就像剛才兩人的對話,簡短、扼要,但旁人聽上去卻莫名其妙。

東洲老師傅是一個本地的典故,跟“熱屋頂上的貓”意思近似,但更直觀。“熱屋頂上的貓”可以解釋為“煩躁不安、興奮的狀態”,也有人用它比喻戀愛中的男女——情緒不穩定、缺乏理智、易衝動。所謂東洲老師傅,也就是發情的貓,躁動不安,情緒受荷爾蒙控製,而不是受規矩的約束。

警笛聲越來越近,在這寂靜的淩晨顯得格外不合時宜。隨著一陣刺耳的刹車聲,兩輛警車停在公園門口,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跳下車,迅速向公園縱深處跑去。不是金星區分局的人,是市局巡特警支隊的民警。

公園裏出事了!

已是深秋,草色枯黃。一具年輕女人赤裸的、傷痕累累的屍體,像一朵凋落的殘花,慘白地橫陳在草坪的中央。屍體的兩腿分得很開,給人性交的暗示,從下腹到腹股溝,割出一個很大的三角形。上半身更是慘不忍睹。皮肉上滿是煙頭燒燙的傷痕,燒傷下麵又是青紫的瘀傷,兩個乳房都不見了,隻留下兩個腐白色的碗大的創口,邊沿部分還露出了骨頭。臉部已遭毀容,看不出本來麵目。鼻子粉碎,原本豐滿的嘴唇被割成一瓣一瓣的,附著在整齊的牙齒上,像一朵開敗的菊花,一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舍我其誰的模樣。

單誌傑渾身發冷,這是他從警以來見過的最恐怖的現場。接到指令陸續趕過來的警察擁成一團,四周亂哄哄的,有人嘀咕說,這像是“開膛手傑克”的翻版。

現場的民警大致來自三個部門:分局刑警大隊;市局巡特警,也就是110;市局刑警支隊。雖然市局的民警居多,但沒有一個有職務、能挑頭的人。單誌傑站在人群中央,拍了兩下巴掌,大聲說:“大家注意了,在晨練的群眾大量趕到之前,我們要做好幾件事:一、請110民警負責保護現場,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二、請分局偵查員迅速展開現場搜索;三、請市局、分局技術人員拍照、驗屍,盡快轉移屍體。這樁殺人案如果被大肆宣傳,將造成全城恐慌,請大家一定要防止記者混入現場,無關人員一律不準拍照……”

隨著一聲長長的、淒厲的警笛,兩輛警車停在公園門口,車上下來一群高級警官。打頭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喬爭春,身後是市局刑警支隊支隊長葉有信、副支隊長侯曉成。

喬爭春看見單誌傑,向他招招手:“現場情況怎麼樣?”

單誌傑說:“這裏不是第一現場。”

喬爭春把頭轉向正蹲在草地上抱著手提電腦起草現場勘查筆錄的範友才:“老範,你怎麼看?”

“到,首長。”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範友才迅速起立。他原來是部隊醫生,轉業到公安從事法醫。“是個棄屍現場,局長,您是這方麵的專家。這裏沒有發現血跡,沒有發現搏鬥痕跡。凶手殺害死者後,做了長時間的準備工作,然後把屍體擺到這裏。被害人至少已經死了一天以上了。”

喬爭春也是部隊轉業幹部,幹過軍醫。退役後,在金沙縣委辦工作,縣公安局統一升格高配副處級時,任縣委書記的舅舅肖坤學把他安排進縣公安局當政委。喬爭春一直很重視刑偵工作,也愛學習,自稱沒有能難倒他的公安業務。民警不叫他局長時,就叫他專家,他很受用。

刑警支隊長葉有信向他請示偵查分工,他立刻做出安排。這天是11月4日,命案就叫“11·4”碎屍案。現場成立專案組,喬爭春親任組長,葉有信任常務副組長,侯曉成、單誌傑任副組長,人員從刑警支隊和金星分局刑警隊抽調。

屍體被迅速轉移,法醫在屍體轉移前取下了指紋和DNA樣本。指紋被錄入失蹤人員檔案庫進行比對,希望能夠有所收獲。針對凶手可能丟下的凶器、那女人的衣物及屍源,專案組部署了大量警力展開現場搜索,附近幾個派出所的民警被全員抽調。

但作為主辦偵查員,單誌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惡劣的情緒像汙水一樣漫上來。他開車離開了搜索現場。去哪裏?去幹什麼?單誌傑心裏也沒底。就這麼開著車,漫無邊際地沿著梅巴大道一直往東走,拐了個彎,轉上梅溪風光帶,繞到了梅溪公園的南麵,就是梅溪公園的後門。

其實原來梅溪公園沒有後門,後來政府修建沿溪風光帶,把公園的後圍牆拆了,公園的山體也挖掉了五十米,然後修了一個後門。公園後門往南二十米,風光帶卻沒有再修下去,那裏仍聳立著一片破敗的民居——幾棟老舊的平房、一家由榨油坊改成的農家樂,都是釘子戶,拆遷協議一直沒有達成,風光帶便也成了爛尾工程。所以,公園後門就像是盲腸,堆滿了各種建築垃圾,還有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也被轉移到此處丟棄。

遠遠地,單誌傑看到一輛灰色的大眾寶來停在後門附近。趙昭遠在這裏。

天氣有些冷了,溪裏吹上來的風颼颼地刮臉,趙昭遠弓著背縮著脖子在那堆建築垃圾裏翻找。看見單誌傑,趙昭遠直起腰,指著垃圾堆上一些踩亂的腳印說:“應該是這兩天留下來的,但很奇怪,沒有其他痕跡。”

單誌傑卻沒接他的話:“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你這不也來了嗎?”趙昭遠那張粗糙的臉在寒風裏變成了醬紫色,“這麼大的案子發生在咱們轄區,往後壓力不小啊。不過,這次由喬副局長牽頭,應該算市局的案子吧?”

單誌傑搖搖頭:“夥計,任誰來牽頭,你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脫不了幹係。”

“我市發生一起凶殘命案,女子陳屍公園。”

回到分局,單誌傑就看到了電視裏播放的《東洲新聞》。畫麵有些模糊,可能是手機視頻。但單誌傑站在草坪中央,雙手朝天用力拍巴掌的畫麵卻很清晰。無數次的事實證明,所謂的封鎖消息都是警方的一廂情願。

接著就有電話進來,市局刑警支隊通知,下午一點,全體參加碎屍案件的人員著常禮服到市局中型會議室開會。

簡單的新聞發布會開了兩個多小時。單誌傑有些氣惱,但坐不住也得勉強坐著。好不容易熬到散會,回分局召開隊務會已來不及,單誌傑和趙昭遠上了一輛車,就在車裏討論案情。趙昭遠焦急地說:“失蹤人員檔案裏沒有跟她相符的人,指紋比對沒有結果,DNA檢驗結果出來了,但沒有可供比對的檢材。目前,死者身體上的胎記、痣和手術疤痕是調查的主要依據。”

單誌傑說:“我們人手不夠,必須抽調幾個精幹的人回來,發動手裏的特勤開展工作。”

單誌傑與趙昭遠按照對社區的熟悉程度,仔細商量了一下抽調的人選,確定幾個重點部位開展偵查。下班時分,各路特勤的信息不斷反饋過來,各類經過公園的汽車號牌,從陰溝裏淘出的女性衣服,酒鬼、流浪者、偷情的男女……依然沒有任何線索。

單誌傑開車返回分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剛泊好車,值班室通知欄裏的一條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晚八點,在中心醫院法醫檢驗室進行無名屍體解剖,請範友才準時參加。”

中心醫院法醫檢驗室是市局設的專業驗屍場所。狹小冰冷的房間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中間是一張長金屬台子,上麵是白色蓋屍單掩蓋的屍體。單誌傑在台子側麵的椅子上坐下來,想著又要看到女屍菊花瓣一樣的嘴唇,心中戰栗了一下。

市局的法醫和護工陸續進來,還有醫院的一名男護士。屍檢室裏青一色的男士,還有三四杆煙槍,特別是主刀法醫,手裏拿著解剖刀,嘴裏銜著煙卷,弄得整個室內烏煙瘴氣。主刀法醫一邊解剖,一邊與單誌傑聊天:“忙活了一整天,有沒有找到什麼線索?”

單誌傑聳了聳肩:“還沒有,也許是某個狂人幹的吧。”

蓋屍布揭開了,菊花唇像強磁場一樣吸引著單誌傑的目光。他不得不放低視線,盯著鋥亮的台桌腿,聽著主刀法醫的解說:“……肌肉活力表明她的年齡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頭部完整,顱骨嚴重骨折,大麵積瘀斑血腫使麵部特征難以辨認。鼻軟骨錯位,嘴唇被切割成不規則狀。頸部左側有一塊陳舊性疤痕,右邊有一顆黑痣,沒有可見傷痕。前胸有多處傷口……”

主刀法醫吸了一口氣。單誌傑抬起頭,看見他大口地抽著煙。助手在專心記錄,其他幾個人麵無表情地看著屍體。“……乳房缺失,但乳腺分泌狀況表明死時沒有懷孕。”

主刀法醫拿起手術刀,開始檢查下半身。單誌傑閉上眼睛。“腹部緊致有彈性,沒有妊娠史,會陰部有傷疤……現在檢查手足。右腳拇趾甲縫裏有一小塊黑黃的垢,左手拇指甲破裂,裂口處夾有幾根銀白色絲狀羽絨或紡織物……”

單誌傑的手機短信提示音響了。“單局,我是阿高,公園死亡的女人可能是四哥的女朋友。她已失蹤四天,四哥正帶著小弟到處找……”

“單哥,我是耗子,你打聽的那個女人可能是丁丁的姐姐。丁丁說,他姐從澳門回來十幾天了,雖然不在家住,但每天還是要給家裏打電話的,但最近四五天沒與家裏聯係,也沒跟原來的男朋友在一起。”

檢驗還沒有結束。單誌傑立即與主刀法醫商量組織認屍。鑒於全屍辨認可能會嚇壞當事人,隻進行局部辨認,重點是頸部的疤痕和黑痣、是否生過小孩兒以及會陰部位的傷疤。

短信裏提到的“四哥”,大名費長忠,聚眾賭博、吸毒、打架鬥毆、收取保護費,違法犯罪的事沒少做,也多次被抓,但每次都被人打招呼以工作特勤的名義放了。單誌傑以前也跟他打過交道。

費長忠是公安的“老朋友”,對警方的那一套熟門熟路。接到阿高的電話,說是公安讓他前來認屍,立即擺起架子,要公安出具請他認屍的文書。單誌傑指示趙昭遠打電話給費長忠,限他五分鍾過來,否則兜他的老底子。費長忠隻得乖乖跑了過來。

費長忠要找的女朋友叫史曉梅,小名婭婭,現年二十八歲,原是白田縣人,2002年在深圳打工時,嫁給了一個澳門老板,現已入籍澳門。因為與澳門的公婆不和,自2006年以來,史曉梅大部分時間在東洲居住。2006年底,費長忠與史曉梅在酒吧相識,不久同居。在黑道上,史曉梅被稱作“四嫂”。2010年底,費長忠發現史曉梅與其他男人交往,但史曉梅胡攪蠻纏,費長忠拿她沒辦法。兩人沒有完全斷絕關係,史曉梅有事總是找費長忠幫忙,而且不論跟哪個男人交往,她從沒有拒絕過費長忠。

這次史曉梅在澳門住了一個多月回來,一直跟費長忠在一起。四天前,史曉梅接到一個電話,然後打的離開,就再也沒有露麵。

費長忠見到主刀法醫給他看的三個部位,立即淚流滿麵:“是史曉梅,絕對不會錯!肯定是他殺的,隻有他才會這麼恨她……”

事有湊巧,這個史曉梅就是耗子所說的丁丁的姐姐。丁丁大名呂丁克,他和母親走進驗屍室時,費長忠已經離開。呂丁克的母親一看到屍體頸部的疤痕和黑痣,大叫一聲“婭妹子”便暈倒在地。

主刀法醫立即托起她的頭,熟練地掐人中。她悠悠地醒了過來,頭還托在法醫的手裏便罵開了:“那個人麵獸心的東西!肯定是他!婭妹子千不該萬不該,你也不該殺她啊!你要殺她,也沒必要千刀萬剮啊……”

單誌傑翻閱著費長忠、呂丁克、呂母三份詢問筆錄,認屍過程一致,認屍部位一致,指認對象一致,認屍之後,指認凶手一致,而且語氣驚人一致。他們一起指認的凶手是——吳戒之。

吳戒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迷惘過。他不敢出門,出門也隻是像一隻蒼蠅在粥鍋有限的空間裏嗡嗡飛一樣,隻在自己居住的小區附近徘徊。他雙手插在口袋裏,深色風衣的領子高高地豎起,把半張臉埋在其中,躑躅在綠化帶與綠化帶之間,時而停下腳步,透過淡青色的煙霧,冷眼望著眼前突然變得陌生的城市。

上午的小區冷清而寂靜,上班族都走了,不用上班的正窩在家裏補覺或收拾家務。隻有吳戒之因為作風問題被公安局停職審查,不用上班,也不會收拾家務,睡覺成了累贅,隻得到小區溜達溜達。

他感覺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甚至還不如。如果是戲劇,當劇終人散,悲劇最後的畫麵還能在觀眾的心中定格成一幅有張力的畫麵,但在現實人生,小人物的悲劇隻是周圍人們的心理累贅,沒有淚水,沒有掌聲,有的隻是倦怠。

吳戒之第一次見到史曉梅,一路上就充滿了詭異的波折,隨後就陷入了無底的深淵。

初夏的一天下午,吳戒之接到表妹夫冷文彪的電話,說是兩家人一起吃個晚飯。下班後,他開車回到警苑小區接上妻兒,在小區門口和一輛車剮了一下,碰碎了左前燈。

吳戒之開了七年車,漆都沒蹭過。他感到有些晦氣,不祥的預感突然就梗在他的心裏。幸好都是單位同事,一切好商量,雙方打電話給保險公司理賠,然後送修理廠修車。時間就這樣耽誤了,妻子何如雪本想帶著兒子另找地方吃飯,但表妹夫一再叮囑,隻得等著把車送到修理廠後打的去了酒店。

說是兩家人吃飯,其實,表妹夫並沒有把妻兒帶來,而是帶著四五個吳戒之不太熟悉的朋友。進包廂的時候,吳戒之發現表妹夫騙他,當即就想離開,但礙於在座的有兩個是金田區公安分局巴北派出所的,他們的挽留讓他拉不下麵子。

“隻是想認識一下領導。”巴北派出所副所長李誌成說,“其實我們早就認識領導,隻是領導不認識我們。”

“是啊,是啊!”巴北派出所的民警吳遠望附和。

剛坐定,又有人進來。吳遠望高聲說:“哈,是賈老板來了。”

賈老板叫賈洪良,四五十歲年紀,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但隨心所欲地混搭,看起來沒有絲毫品位。賈老板身邊還有個女人,李誌成介紹說叫史曉梅。史曉梅大約二十五六歲,脫下外套時,絲質長裙的上半部分像一件緊身的T恤,在大家的眼前呈現出一具飽滿性感的胴體。她眼波流轉,再加上身上發散出的香水味,讓一桌的男人都暈暈乎乎的。

幸虧今晚的主角是吳戒之,男人們的注意力才沒有全部落在史曉梅身上。晚餐喝的是啤酒,吳戒之很節製,但對麵的女人很有攻擊力,一直在想盡辦法敬他的酒。她自我介紹說是本地人,嫁到澳門,最近回來休假,能客串吃這頓飯非常高興,還請領導多多關照。吳戒之推讓不過,就與史曉梅多喝了幾杯。目光交錯時,他突然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了一些意思,那是對他的興趣。

晚飯期間,何如雪一直麵無表情。

晚上回到家,吳戒之與何如雪發生了少有的冷戰。吳戒之坐在沙發上,電視屏幕閃著冷光,有樣東西從裏麵向他走來。不是電視裏的影像,不是一個,而是一大群,無形而險惡,他自己也走在裏麵。在這些影子後麵,他看到了某樣別的東西,那東西閃動著,飄忽成一雙圓睜的眼睛,盯著他的靈魂深處。

那是史曉梅的眼睛。

吳戒之從冥想中驚醒過來,起身朝臥室走去。何如雪坐在梳妝台前,將臉埋在手心裏,他很久沒見她這樣了。“對不起,我們不該去吃這頓飯。”

她使勁搖搖頭。

“那為什麼?”

她把手從滿是淚痕的臉上放下來,凝視著吳戒之:“不是吃飯的問題,而是你的心。心花了,什麼場所都可能發生問題。”

“沒有的事。”

“但願吧。”何如雪進了洗漱間。

其實在這方麵吳戒之一直是循規蹈矩的,不唱歌不跳舞不進洗浴場所,請客休閑僅限於洗腳。何如雪願意相信吳戒之,但這次,她心裏的不安總是揮之不去。

那頓飯後的第三天是周末,表妹夫冷文彪打電話說,原班人馬想繼續那天沒有完成的活動,請他一定賞臉。沒有完成的活動也就是當時講的唱歌。吳戒之五音不全,不喜歡唱歌,平時陪客人進歌廳就是熬時間。但表妹夫講到原班人馬時,吳戒之的腦海裏莫名地閃過史曉梅的眼神。

他沒答應,但並不能阻止他們不再來請。還沒有下班,李誌成開車到了監管局樓下,自來熟地走進他的辦公室,聲稱請不動領導他就不走。

唱歌地點定在維也納會所,是一家台灣人投資的多功能會所,不同的休閑場所,比如歌廳、咖啡廳、茶座、餐飲、住宿等,都有不同的入口、不同的安保措施和監控設備,保密性好,而且是會員製,不是會員引導不能隨便進入。

吳戒之進入嘈雜的包廂,十分不自在,但他不能躲,包廂裏的人都注視著他。他與他們一一握手,握到一隻柔軟的小手時,才驚覺是個女人。

史曉梅穿著一件無袖低胸裸背的沒膝長裙,燈光在她臉頰、鼻子、眉毛和嘴唇上跳躍著,使她看起來有些縹緲。她站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目光迷離。出事後,吳戒之回想這情形,竟想不起兩人到底對視了沒有,隻知道自己慌亂得心裏怦怦直跳,逃一般地融入了那擁擠的歌廳裏。

吳戒之是在喝了幾杯酒後,決定不再拘束的。他酒量不大,開始推推讓讓,後來不知怎麼,隻要有人敬酒,便一杯一杯幹,隻要有人邀請,便放開嗓子唱,摔開膀子跳。最後,他摟著史曉梅跳舞。吳戒之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周圍還有沒有其他人,忘了自己喝了多少酒,甚至不知道懷裏抱著的女人是誰。但這種抱著的感覺,刺激得他熱血沸騰。他不記得是誰先把嘴唇遞給對方的,兩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雖然他把她抱在懷裏,但她似乎變得虛幻無比……

第二天,吳戒之接到史曉梅的電話。史曉梅說,她想去戒毒所看一下正在戒毒的表哥費長忠,想請盧政委幫忙。吳戒之告訴她,戒毒不是強製關押,探望是允許的,自己去就行了。但史曉梅請他一定要幫這個忙。戒毒所探視是規定了時間的,她回來探親的時間不會很長,如果一定要在規定的時間去探望,她不一定能抽出空。

吳戒之同意給戒毒所打電話,但史曉梅一定要他陪她去,說隻有他去了,戒毒者才能走出會見室,在教育室或會議室見麵。吳戒之想反正已經讓了第一步,第二步也讓了算了,圓個人情吧。

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腦海裏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催促他陪史曉梅過去——或者,他就是想再見到她。

費長忠三十來歲,高大帥氣,但麵容蒼白,形容枯槁,全是毒品給害的。史曉梅與費長忠在教育室談話,吳戒之在所長辦公室等著。大約半個小時,史曉梅出來了,臉上有淚痕。

“一起去吃點兒什麼。”史曉梅說,看似征求意見,卻是命令的語氣,“我請客,謝謝你幫忙。”

“還是我請吧,雖然你是澳門大佬,但我得盡地主之誼啊。”

靖夷江上遊有一家河魚館,那裏的河魚比較正宗。他們邊吃邊聊,主要是史曉梅在說,說她在第一次和後來見到吳戒之時的感受,非常感性直白。史曉梅還談到自己在澳門的婚姻,她說她與丈夫沒有感情,公婆又看不起她,所以結婚幾年沒有生育,兩年前兩人就開始鬧離婚,一年前丈夫獨自到歐洲做生意去了。

吳戒之應酬著,心裏卻在想,他們幾乎還不認識,她怎麼說得好像兩人已有幾十年交情似的。

回市區時,史曉梅很自然地坐到了副駕駛位上。兩人東拉西扯地聊著天,突然,史曉梅伸了個懶腰,直率地對吳戒之說:“我有些累了,我們去開間房休息,好不好?”

這話直率得讓吳戒之感覺發生了地震。這個澳門女人真是開放得可以,隻有一兩次交道就要開房?吳戒之斷然拒絕,史曉梅也不生氣,很快轉換了話題,聊起跟市級領導的交情,哪天哪天與哪個領導在一起吃飯,哪天哪天跟哪個領導在一起唱歌。她一邊說,還一邊掏出一個紙巾團在手裏把玩,時不時地放到鼻子底下嗅,自顧自地說:“真香!”

“是什麼啊?”吳戒之被勾起了好奇心。

“給你也嗅一下!”史曉梅把紙巾團猛地伸到吳戒之鼻子底下,又猛地收了回去。“香不香啊?是昨晚……我們做事的紙巾!”

汽車猛地刹住。昨晚?做事?他們昨晚做了嗎?吳戒之不知道,但模模糊糊的,似乎又確有其事。吳戒之盯著史曉梅。她一臉天真,看不出任何威脅的跡象。

“給我!”

“不給,我要留著做紀念的。”史曉梅的語氣竟有些稚氣,“你是個真男人,我喜歡你。”

吳戒之一時無計可施。他放軟語氣:“把紙團給我,好嗎?”

“我隻想保存這個東西做個紀念,沒其他意思。”

那是一顆炸彈。吳戒之的心情灰敗到了極點。一路上,吳戒之鐵青著臉,沒有想出對策。史曉梅也沉默著。快進市區時,史曉梅憋不住了,細聲細氣地說:“你別生氣了,好嗎?我給你。”一邊說,史曉梅一邊覷著吳戒之的臉色,咬著嘴唇,“我……我是真的喜歡你,好喜歡你抱著我的感覺。你再抱抱我,好嗎?我們去開間房。完了我一定給你,我們就像不認識一樣,真的。”

雖然史曉梅暫時沒有威脅的意思,但那個紙團隨時會把他推進地獄。他無法冷靜思考,於是拿起手機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說是來了一個客人,需要一間房。朋友在爾雅賓館幫他開了房。他讓史曉梅拿著房卡先進去,隨後他像小偷一樣溜進房間。

史曉梅已洗好澡,披著長浴巾斜靠在床上,嫵媚地望著吳戒之:“你先去洗一下吧。”

吳戒之心裏想,抱一下還要洗澡嗎?但腳卻不由自主地進了浴室。洗完還沒有穿衣,突然,有人從背後猛地抱住了他。他回頭一看,史曉梅半裹著浴巾,粉潤的嘴唇熱切地向他迎了過來……

終於,史曉梅疲倦地睡了過去。吳戒之卻格外清醒,從床上一躍而起,貓一樣輕巧地跳下床,在史曉梅的挎包和衣服裏仔細搜索,每一個口袋、每一道拉鏈都不放過。他暗叫僥幸,找到了那個紙巾團,又把史曉梅包裏所有的紙巾衝進下水道。還不放心,又拿衛生間的紙巾把被單擦了又擦,直到確信完全幹淨為止。

但吳戒之總覺得這件事有些古怪,事後,他把經過跟冷文彪說了。冷文彪大吃一驚:“這個女人我也不熟,看樣子有些刁鑽,你要注意些。有什麼事,我們一起商量著處理,別落入別人的圈套。”

往後幾天,史曉梅沒有打電話給吳戒之,倒是那個賈洪良找過他幾次,是為探望關在看守所的弟弟的事。隻要不違反原則,吳戒之都為他打招呼。日子一天天過去,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慢慢消失了,偶爾回想起史曉梅,吳戒之竟有一種似乎錯怪了她的悔意。也許她真的不會害他,她隻是珍惜那種萍水相逢的美好回憶。

已是仲夏,這天下午三點多鍾,吳戒之就有關工作與監管局長碰了一下頭,夾著記錄本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號碼不認識。

因為負責監所工作,接到陌生電話是經常的事,吳戒之沒在意。接通電話,一個陌生的、磁性十足的女聲說:“哥哥,你好狠心啊,這麼久,連個電話也不給婭婭打一個,她白想你了。”

“你打錯了。”吳戒之掛了電話,但內心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泛起來。史曉梅!肯定是她,是她委托別人打的電話。但轉念一想,我怕什麼呢?證據已經毀掉了,空口無憑,何況過了這麼久。他迅速做出決斷,任她怎麼糾纏,都不再理她。如果理睬了,那就真的說不清了。

“我是史曉梅,對不起,剛才我朋友打擾你了,我已經罵過她,以後不會再騷擾你,請原諒。”這是第一條信息,發信息的是另一個手機號碼。

“你放心,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才忍不住對她說了我們的事,我會遵守諾言的。”這是第二條信息。

“對不起,讓你心煩了,我朋友想為我打抱不平,被我製止了,你放一百個心,不會再吵你了。”這是第三條信息。

那天晚上,吳戒之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吳戒之組織監管局的中層幹部開了個總結會。在食堂裏吃過中餐,想在辦公室睡一會兒,眼睛剛眯上,短信提示音響了。

“對不起,打擾你了。我們是婭婭的姐妹,她懷孕了,不敢告訴你。但她妊娠反應很嚴重,又很想你,我們想請你抽時間見她一麵。”

吳戒之的心沉了下去。

有人說,人生是一條單行道,沒有回頭路。今天,他終於對這句話有了深刻的感悟,有些錯誤真的不能犯。他暈暈乎乎地起了床,走出辦公大樓,來到大街上。陽光依然燦爛,他的人生卻正在向黑暗的深淵滑行。

手機響了。他恨不得把手機摔了。但他知道這樣不行,應該想出對策。

電話裏傳來妻子的聲音:“你在哪兒?怎麼打辦公室電話不接?你昨晚翻來覆去的,肯定沒睡好,怎麼中午不睡會兒?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在辦公樓外麵和人說個事,一會兒就回辦公室。”他盡量把語氣放輕鬆。

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些事,她會怎麼想?這個家還怎麼辦?吳戒之的心一陣痙攣。他不能讓妻子知道自己身陷其中,也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但願史曉梅不要害自己。他要和史曉梅談談,用誠意感動她。

賓館的房間裏就史曉梅和一個同齡的女子,她確實正在幹嘔,衛生間裏還有嘔吐的殘留物。

“對不起,當時忘了避孕。”史曉梅柔聲說,“不論在東洲還是在澳門,我隻與你一個人接觸過,我丈夫到德國去一年了。”

吳戒之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他不敢賭,他怕身敗名裂。“那怎麼辦呢?你丈夫如果知道肯定不好啊,是不是去打掉?”

“打掉很痛的,我已經打掉幾個了……”史曉梅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陪同的女人自稱王文莉,這時開口說:“你們男人要體諒女人的痛苦,不要隨便喊進醫院。不過,你們這種情況也隻有打掉……我會慢慢地勸她的。不過,你是男人,自己做的事就要負責。她雖然有錢,但相關費用你還是要主動承擔。”

吳戒之聽說出錢可以擺平,立即鬆了一口氣。錢能擺平的事都是小事。吳戒之與王文莉談好,自己出兩萬元錢,王文莉陪史曉梅一起去市立醫院做手術。

第二天上午,吳戒之便把錢打到史曉梅提供的一個銀行賬號上。中午,史曉梅給他發信息,又變卦了,不肯去醫院。她要跟丈夫離婚,生下這個孩子。她發誓,不拿這個孩子威脅吳戒之,也不要吳戒之一分錢。

晴天霹靂!吳戒之再次趕到那家賓館,房間裏除了王文莉,還有兩個同齡的女人,一個叫劉麗華,一個叫李立芳。看到吳戒之,她們一齊勸說史曉梅把孩子打掉算了,吳政委前途無量,不能因為這點兒事毀了。

史曉梅嚶嚶地哭:“我是那麼愛他,他卻隻想把骨肉拿掉。我想嫁給他啊!我的婚姻反正已經名存實亡了,我這就回去把婚離了……”

吳戒之簡直要爆炸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向誰求助。

鬧騰了一會兒,王文莉把吳戒之拉到一邊:“史曉梅昨天答應得好好的,今天又變卦了,是不是覺得錢太少了?要不你再出點兒,讓她心裏平衡,也許就去醫院了。”

吳戒之隻有答應。開始史曉梅要一百萬,姐妹勸了一會兒,降到八十萬,然後又降到五十萬。吳戒之沒這麼多錢。最後史曉梅同意吳戒之寫借條,三個月內還清。拿著借條,史曉梅滿是淚痕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第二天,吳戒之便籌劃著借錢。他不敢跟妻子講,隻得在一些與他關係好,而與妻子不熟的朋友身上打主意。中午,電話又來了。這次是史曉梅打來的,她在電話裏哭著說:“我愛你,我要嫁給你,你別想用五十萬就把我甩了。我要你現在就過來陪我!我要跟你結婚!”

“結婚”這個字眼在吳戒之的耳邊不斷地回響。對他來說,這是個莊嚴的字眼,但它卻從史曉梅搽著赤褐色口紅,說著“我要一百萬”的豐唇裏說出來。她還隨處丟著嫵媚的眼神,裝出含羞矜持的樣子——這是她說謊前的慣用動作。回憶湧現,爾雅賓館那充滿不堪記憶的房間,他仍能聞到那房間的味道——史曉梅身上熏人的香水味和空調機裏冷氣的味道。

吳戒之要崩潰了。事後想來,跟史曉梅見麵的那個中午,不像平常的中午,而是具有獨特的色彩、味道和聲響,自成一個世界,像是某個注定要來到的重大日子。這個中午的一切曆曆在目,從來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變得模糊。這個女人不是個普通的角色,不論誰遇到她都會有一個驚人的結局,隻是因為自己的愚蠢和無能,讓這個結局充滿了戲劇性,可悲又可笑。

他終於打電話給一個紀檢的朋友,和盤托出了前前後後的經過。朋友隻聽了一半,便拿出了主意。朋友說,這種事情被逼得殺人、自殺的都有,你一定要堅強。現在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你先穩住她,然後想辦法與妻子離婚。離婚一段時間後,如果她再鬧起來,就不會有麻煩了,因為你隻是在跟她談戀愛。

吳戒之決定,不論妻子相不相信,告訴她全部真相。何如雪聽了他的故事,認命了,果斷為丈夫的事業犧牲了自己。兩人馬上到民政部門離了婚。

雖然離了婚,但當晚吳戒之請朋友吃飯,何如雪依然作陪。席間,吳戒之突然接到史曉梅的電話:“吳戒之,你好狠心啊,你們夫妻竟然想耍我,咱們走著瞧!”她的話雖是哭著說出來的,但每一個字都帶著威脅。史曉梅似乎已經知道了他離婚的事。

晚飯草草結束。心事重重的吳戒之與何如雪回到警苑小區,剛到大門口,圍觀的人群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一具女性的軀體呈死蝦狀橫亙在小區的正門口,在路燈光下,像一隻裝滿穀糠的枯黃的麻袋。地上躺著的竟然是史曉梅!

邪惡的激情在吳戒之的心裏泛濫。“婊子!”他咬著牙根罵了一句,走過去一把抓住女人的衣服想把她拉起來。女人卻迅速滾到一邊,大聲喊叫道:“吳戒之——吳戒之——”

他再次欺近,想捂住她的嘴,史曉梅卻猛地張口咬了過來。他一躲,女人便又滾了一滾。她撕扯著自己的衣服,用拳頭捶打著地麵,歇斯底裏地大叫著,幾乎震破了吳戒之的耳膜:“吳戒之——吳戒之——”

吳戒之嚇壞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他感到屈辱像黑白無常一樣勒著他的脖子,他手腳發抖,遍身冰涼。“史曉梅,求求你,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

史曉梅不為所動,哭嚎依舊,捶地的動作更加猛烈,似乎每一下都要把她自己反彈起來,每一下都足以令她的手掌骨斷筋折。吳戒之撲上去抱住她的腰,她卻像滑溜的泥鰍,擺脫了吳戒之的控製,仍舊滾在地上,從口袋裏掏東西扔,手機、口紅、化妝品,扔得到處都是。不知什麼時候,吳戒之的手機也到了她的手裏,被她扔到了馬路中間。

何如雪呆若木雞。在她寧靜溫馨的三十多年人生中,何曾見過如此的陣仗?但賢惠女人的“忍”功是無人能比的。心裏對整樁事情明白了大半,她將憤懣怨懟咽回肚裏,也不顧周圍那些像噴了驅蟲藥水樣的目光,鎮靜地打起了電話。

吳戒之的朋友肖前鬆、於劍飛來了,介紹這個女人與吳戒之認識的表妹夫冷文彪帶著朋友張增福來了,何如雪的姐妹劉丹丹、王芳也來了。女人們圍著何如雪安慰著,男人們一齊勸導著史曉梅,並把她拉上了冷文彪的車。但史曉梅的潑勁無人能比,上車便對男人們又抓又咬,幾個人都按不住,冷文彪被踢得無法開車,隻得又把她放下來。

下了車,史曉梅一瘸一拐地去了馬路對麵。眾人以為可以鬆一口氣了,沒想到,史雪梅的目標是公安局辦公區。辦公區和警苑小區僅四五百米的距離,不一會兒,她便到了辦公區院子門口,剛剛還走得好好的史曉梅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輛警車“嘎”的一聲停在她的身前,車上是幾位剛出警歸來的110民警,以為碰到了鬼,嚇得臉都白了。

民警立即下車,把人扶起來詢問事由。不料,女人甩開他們,瞬息間躥進院子裏,又是一陣鬼哭狼嚎:“吳戒之——吳戒之——始亂終棄啊——”

吳戒之覺得自己的腦袋在膨脹,好像隨時都會爆炸。他想嚎叫,但聲音就是衝不出喉嚨,就像滾燙的餃子遇到了茶壺的長頸,無論如何也倒不出來。街道、圍牆、樹木、路燈……所有景物都在轉動,不停不休,永無盡頭……

單誌傑與吳戒之不僅是同事,更是兄弟。

他們同一年大學畢業參加公安工作,同時進入機關負責文書和勤務;他們身材相貌有些相似,不熟悉的人總是認錯或以為他們是親兄弟。有一年,單誌傑駕駛三輪摩托到白田縣辦案,途中不慎翻車受傷,白田縣公安局辦公室在上報信息時,把單誌傑報成了吳戒之,當時吳戒之正在金沙縣出差。後來單誌傑下了基層,吳戒之留在機關,但不論他們調整到哪個部門,聯係依然十分密切。

吳戒之出事是八月份,自此以後,他把自己變成一隻負重的蝸牛,除了工作,除了配合紀委調查,不再見人。單誌傑打電話約他吃飯,他一律拒絕。兩人有三個多月沒見麵。雖然時間不長,但再次相見時,吳戒之的變化讓單誌傑暗暗心驚。

單誌傑是在分局長鄧慶輝的辦公室見到吳戒之的。論官職,吳戒之與鄧慶輝平級,又是上級機關的領導,平時鄧慶輝見到吳戒之恭恭敬敬。但今天鄧慶輝坐在他的大班台後麵,無聲地看著文件,吳戒之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麵前隻擺著一杯清水。鄧慶輝對單誌傑說:“這是吳政委,市局安排他來配合偵查碎屍案件,以後就是你的直接領導了,你要好好向他學習。”

單誌傑把吳戒之帶進自己的副局長辦公室。如果是以往,他們見麵肯定又是擁抱,又是勾肩搭背。但今天,單誌傑明顯地感覺到吳戒之被一層冷漠的氣場所包裹,他無法用熱情去融化。

單誌傑說:“這次停職是暫時的,不要太放在心上。”

“嗯。”

“到這裏來協助辦案,你隻當休養就是。”

“嗯……你這裏有沒有住的地方?”吳戒之吭哧了半天才問。

吳戒之離了婚,搬出了警苑小區,一直住在政委辦公室。這次市局要求他吃住在分局,肯定不能再回監管局住。

“租間房子吧,刑警大隊來安排。”

“你這裏有沒有值班室,我就和值班民警住一起,還可以代你們值一下班。”

值班室裏有兩張床,單誌傑讓吳戒之睡裏麵那張,內勤已換上了一套嶄新的鋪蓋。單誌傑還把自己辦公室的鑰匙給了吳戒之一套,他晚上沒事的時候可以到副局長辦公室上上網看看書。單誌傑知道,市局安排吳戒之到分局來,並不是讓他來辦案的。

——經曆了八月份的那個黑色夜晚後,吳戒之的厄運並沒有結束。第二天一大早,史曉梅便守在市公安局辦公大樓門口吵鬧。接著,吳戒之被叫到紀委書記袁文革的辦公室初步問了話。隨後,市紀委介入,雖然沒有“雙規”,但市公安局做出了停止執行職務一個月的決定,要求他配合市紀委調查自己的問題。

恢複執行職務才一個多月,市紀委的處分決定還沒有做出,史曉梅卻死了。吳戒之成了重點嫌疑對象,再次被市公安局黨委停止執行職務。雖然調查表明,“11·4”碎屍案發生前後的一個星期裏,吳戒之帶隊在本省的珠沙市考察公安監管工作,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但市公安局黨委並未恢複他的工作,反而將他安排到金星區分局協助辦案。對照刑訴法的回避製度,吳戒之正屬於此案的回避對象,讓他過多介入案件偵查顯然是不合適的。

那麼,隻有一種可能——懲罰。

安置好吳戒之,單誌傑召集分局的專案民警開會。雖然此案由市局喬副局長親任組長,刑警支隊支隊長葉有信牽頭偵辦,但基礎偵查任務還是全部落到了分局頭上。

目前,最大的難題還是死者的身份認定。雖然費長忠、呂丁克、呂母三人都認定死者是史曉梅,市局刑偵專家也基本認可這一結論,但在東洲甚至全國的刑事數據庫裏沒有找到史曉梅的DNA和指紋,在呂家、史曉梅朋友家和她住過的賓館裏也沒有找到能認定是她的遺留物,包括遺留有她的毛發或血跡的衣物。

她從澳門回東洲後,從未在家裏住過,一直隨費長忠住在賓館裏,而且是不斷地調換賓館,賓館衛生是一天一清潔的,遺留物更難以查找。史曉梅的行李是隨身帶的,至今還沒有找到。市局請求省廳聯係澳門特別行政區警方,但要得到結果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身份難以認定,但偵查不能停止,工作隻能按照疑似對象來進行。市局對史曉梅失蹤前一天所有的通話記錄進行了清理,存在疑問的最後一個號碼是神州行的,這個號碼跟史曉梅通話後,便再未使用過,不論是電話號碼還是手機串碼都查不到對應的人。看來,這個把史曉梅叫出去的人是處心積慮、經過一番認真謀劃的。

單誌傑聽完各個偵查小組的彙報,問趙昭遠:“呂家人詢問了沒有?”

趙昭遠搖搖頭:“還沒有,她母親因為悲痛過度已經住院,我讓內勤給呂丁克打過電話,讓他待在家裏,今天我們會派人過去問話。”

單誌傑掏出車鑰匙:“我們一起去吧。”

呂丁克骨瘦如柴,燙著一頭黃色的卷發,灰白眼睛,臉型與照片裏的史曉梅有些像,但史曉梅是個嫵媚的美女,他看起來卻像一個癆病鬼。套在瘦骨嶙峋身子上的衣服倒是名牌,但挺刮的休閑服上殘留著一些或灰或白來路不明的印漬,看上去有點兒惡心。根據單誌傑的經驗,此人是癮君子無疑。

單誌傑問:“你是呂丁克?”

對方有些慌亂:“我……我這段時間都在巴東賣翻貨(二手或抵押處理的商品),市場的人都看到的,晚上都是與師傅睡在一起。”

趙昭遠眼睛一瞪:“沒問你這個。”

“史曉梅是你的姐姐嗎?”單誌傑問。

“是,她原來叫呂婭,後來跟我母親姓,改名史曉梅。”

“你最後一次看到你姐姐是什麼時候?”

“十天前吧,她從澳門回來,不回家住,卻跟著她那個男朋友到處賭博。她回來的那天,給我買了件衣服。”

“具體點兒。”趙昭遠橫眼看著他。

“沒有具體的了。她回來又不跟我打交道,就跟她的一幫狐朋狗友在一起。她的朋友都叫她黑牡丹,她還真以為自己是牡丹似的。”

單誌傑問:“你知道她有什麼仇人嗎?”

“如果說仇人的話,就是昨天我跟你們講過的那個人,肯定是他殺的。”

“那個人已經被證明沒有作案時間。”趙昭遠說。

“怎麼可能?不會是你們官官相護吧?她就想折磨那個男人,要害得他丟官,害得他家破人亡。她恨那種人。那個男人肯定也恨她。他被害得那麼慘,這不就是殺人動機嗎?”

單誌傑問:“她還有什麼其他朋友嗎?”

“那可就多了。多數都是喜歡圍著女人轉的中年男人,有點兒錢,願意燒在女人身上,整天一起唱歌、泡吧、打牌、開房……”呂丁克說著,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單誌傑耐心地等著他笑完,然後問:“關係最近的朋友呢?”

呂丁克壓低聲音:“告訴你吧,我姐經常跟王文莉、劉麗華、李立芳、羅娜,還有喬喜芝幾個女人在一起。她們簡直就是一個騙人團夥,騙了男人很多錢。你們公安局的那個官其實是她們一起搞倒的。”

單誌傑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幾個名字。“她們都是些什麼人?”

“王文莉好像是中心醫院的護士,劉麗華在步行街開服裝店,李立芳是個初中老師……金田一中吧,羅娜好像是開茶館的,還有一個,別人都叫她喬行長,可能是銀行的……具體的我就說不上來了,都是她們聊天時我聽到的。但這些人肯定與她的死無關。如果你們認為吳戒之不會殺她,那費長忠也有可能,我覺得我姐跟著他,未必是出於自願……”

呂丁克再也提供不出更有價值的東西,單誌傑就和趙昭遠到醫院去看望史曉梅的母親。

史曉梅的母親叫史彩英,五十上下,守寡多年。她的情緒已經漸漸平穩,但警察的到來,讓她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十五年前的端午節那天,一個蒙麵人闖了進來,當著全家人的麵,槍殺了自己的丈夫。因為凶手來去突然,沒有留下任何蹤跡,公安機關查了一陣,最後不了了之。史曉梅多次到公安機關求告,卻沒有結果。

丈夫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失去了他,這個家就垮了。丈夫與別人合夥開發房產,為人豪爽義氣,借了不少錢給親戚朋友。據傳言,那個殺手就是合夥人請來的。所以,不論史彩英怎麼追討,欠債人和合夥人要麼躲得不見人影,要麼一推六二五,把債務推得幹幹淨淨。

呂家中落,呂婭姐弟失學。爺爺作主把呂婭過繼給姑母,希望姑母能讓呂婭繼續學業,不料姑母卻把呂婭許配給姑爺姐姐的癡呆兒子做媳婦。呂婭逃了出來,聯係上一個同學的姐姐,在東洲市一個服裝店裏當服務員。呂婭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伶俐乖巧,贏得了店主和顧客的喜愛。呂婭又給母親找了份事做,把弟弟接到東洲讀書。

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的身邊也形成了一個追求圈。呂婭一家在東洲生活時,正是東洲社會治安最混亂的時期,失學和流浪的年輕男女抱團結夥。呂婭讀書少、見識低,很快融入其中,並成為一個團夥頭目鮑勃的女友。不久,這些團夥遭到公安機關的嚴厲打擊,呂婭僥幸逃過一劫。

2000年以來,東洲經濟迅猛發展,娛樂休閑業迅速崛起,遍地開花。周邊省市的媒體把東洲喻為“樂都”。呂婭也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交際花,傍上了市公安局治安科民警李某,凡李某出入的地方,她都可以免費出入,歌廳舞廳、保健浴城、美容美體,到處有她的身影。

開始,她隻是抱著好玩的心理與李某周旋。有一次,她正在一家美體館跟老板閑扯,李某的妻子走了進來,老板竟然丟下她,恭敬地跑過去伺候。她醋意大發,與李某的妻子撕扯在一起,繼而又跑到李某的家裏和單位,吵得雞犬不寧。李某的嶽父被氣出心髒病,住進了醫院。隨後,紀委對李某展開調查,李某被雙開,離開了東洲。

經過這一仗,呂婭在東洲臭名昭著。她自覺難以立足,便改名史曉梅去了深圳,不久嫁給一個澳門老板,直到2006年才回到東洲探親。

史彩英講述的故事冗長曲折,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千不該萬不該,回來後又碰上那個姓費的吸毒鬼,更加把她往壞處帶……”

回到分局,第二偵查中隊的羅建華彙報說:“我們調查了史曉梅住過的五六家賓館。她交遊很廣,三教九流的人都與她有來往;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果把那些話相互印證,沒有一句是真的。”

單誌傑說:“把調查報告整理出來,我再看看。下一步準備搞什麼?”

“我們正在等盒飯,單局跟我們一起吃嗎?中午我們還有兩個線索要分頭查證,一個是與史曉梅有聯係的一夥女人,一個是史曉梅前不久敲詐的記者。”

單誌傑說:“再多叫兩份吧,哦,三份,問一下你們大隊長吃過沒。”

“他也沒吃?那好辦,有人出盒飯錢了。”羅建華嘿嘿一笑。

端著盒飯走進值班室時,單誌傑意外地看到吳戒之正叼著煙,與值班員小駱一起研究著梅溪公園碎屍案犯罪現場的照片,有史曉梅割爛的臉、被挖空的乳房、掏空的下半身和張開的雙腿——有些是彩照,有些是黑白。小駱不安地東張西望,顯然有些惡心。但這些照片令吳戒之既厭惡又著迷,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臉上的肌肉微微有些顫抖。單誌傑暗暗歎息一聲。

終於,吳戒之用抖抖索索的手指著那些照片:“這不是隨便能做得到的,殺她的家夥肯定有醫學知識或醫護經驗,而且,他想讓全世界都知道。”

“現在也隻是猜測。我們估計有可能存在兩個凶手,因為折磨的手法多種多樣;當然,也可能隻有一個,他心理很變態,慢慢地切割她的器官,發泄內心的憤怒。也許他是模仿電影裏的情節,或者利用業餘解剖知識來幹這事。”

吳戒之的目光黯淡下來。單誌傑想告訴他,史曉梅不值得他這樣。她隻是一個變相的妓女,一個騙子。他走過去拉著吳戒之的手:“你得冷靜下來,沒有什麼事值得你虐待自己,讓你自暴自棄……”

不知從哪裏傳來《從頭再來》的旋律:“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淚水從吳戒之的眼中洶湧而出。

自稱記者的年輕人叫馬誌賓,是個挺英俊的小夥子,但表情惶恐不安,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雙眼盯著趙昭遠肩上的警銜。“警官,我真的沒有殺人。”

趙昭遠說:“你知道史曉梅死了,卻刻意躲著,不主動來說明你與她的關係,這是為什麼?”

“我隻是跟她認識而已,認識她的人成千上萬,而且……我不想讓妻子知道。”

單誌傑打開一盒煙,抽出一支送到馬誌賓的嘴邊:“從頭說起,你是怎麼遇見史曉梅的?”

馬誌賓狠狠地吸著煙,濃烈的煙霧繚繞在他的頭頂。“那是一個月前吧,我到金田區采訪一個區領導。采訪對象說很忙,讓一個叫冷文彪的陪我吃飯,在座的就有史曉梅……”

其實,這個馬誌賓不過是一家報社的臨時司機,在外麵卻自稱記者,混吃混喝。但單誌傑並沒有揭穿他。

馬誌賓繼續說:“那個女人挺能說,吹噓自己如何有錢,如何有廣泛的人脈關係。當時我們聊得挺好,後來又一起去泡吧。我覺得她對我有好感,散場後,就提出帶她去賓館,她同意了。”

“你們發生關係了?”

“沒有,她讓我出錢在賓館開了兩間房,卻不讓我進她的房門。”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經常來往了。她在東洲無所事事,就是打牌、跳舞、唱歌。我認為她是喜歡我的,一有空就約她吃飯,她從來不拒絕,就是沒有一起睡過覺。”

“但你認為她遲早會跟你上床的,是嗎?”趙昭遠問。

趙昭遠說中了他的心思,馬誌賓受驚般地抬起頭。“我是覺得她可能會跟我睡覺,有一天差點兒讓我得手了。後來,我覺得她可能在耍我。我咽不下這口氣,就以投資的名義向她借錢,但每次她都說沒有現金。幾次借錢不成,我開始疏遠她,可她忽然又對我熱乎起來。有一天深夜在賓館裏打牌,所有牌友都走了,我們就睡在了一起。”

“就這一次?”

“就這一次。之後有三天她好像消失了似的,我也沒聯係她。三天後的晚上,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她說她一個人在醫院裏,沒人陪,害怕得很。我隻好過去。見到我,她又哭又鬧,說我是個負心賊,上了她就想甩她。我趕忙好言相勸。她就說,住了幾天院,澳門那邊一下子沒打醫療費過來,想讓我墊付一下。我明知她說的是假話,但又推托不了,隻得硬著頭皮去交錢。本來以為可以擺脫她了,沒想到過了兩天,她找到報社,說要死心塌地跟著我,要我每個月付她兩千元生活費。”

“你同意了?”

“怎麼可能?太可怕了。那一夜的事,她不僅留下了髒紙巾,說是可以做DNA,還錄了像,說如果不答應就把視頻發到網上去。”

“所以你就殺了她?”趙昭遠問。

“沒有!”馬誌賓嚇了一跳,“我去找冷文彪,想讓他出麵幫我了結。後來,他老婆出麵找到幾個女人,自稱跟史曉梅是姐妹,讓我賠償一萬元錢,從此不再來往。”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約是史曉梅死前一個半月吧。我準備付錢那天,突然進來一個姓費的男人,說是史曉梅的男朋友,凶神惡煞的,要殺了我。我多付了一萬元才脫身。”馬誌賓哭喪著臉,“我懷疑這一切根本就是策劃好的,純粹是敲詐勒索。”

“於是你也策劃了一個報複計劃。”趙昭遠盯著馬誌賓的眼睛,冷冷地說,“你綁架了史曉梅,要她把錢吐出來。她不答應,你就來硬的,慢慢放她的血,用煙頭燙她……”

“沒有,我沒有!”馬誌賓尖聲嘶叫。

“你根本就是一個淫棍,專門騙財騙色。你的慣用手法是把女人灌醉,然後拍照片敲詐,沒想到這次被別人耍了。”趙昭遠說著,把聚光燈調整過來,正對著馬誌賓的臉。

“不是這樣……”燈光下,馬誌賓滿頭大汗,臉色慘白。

“你做了,不敢承認!”

“沒有,我沒有!”馬誌賓聲嘶力竭,啜泣著,鼻涕眼淚齊流,整個身子癱在椅子上,幾乎昏死過去。

這時,單誌傑打了個結束的手勢。趙昭遠把詢問筆錄給馬誌賓看了,簽了字,兩個民警把他帶了出去。趙昭遠看著單誌傑:“下一步怎麼辦?”

單誌傑說:“馬誌賓沒這個膽。你們先查一下其他線索,我帶羅建華去會會史曉梅的那夥死黨。”

偵查員闖進錦繡賓館的客房時,四個女人正在賭錢。

“我們這不算賭博,隻是隨便玩玩。”其中一個豔妝女人說。

“認識她嗎?”羅建華亮出史曉梅的照片,幾個女人個個神色黯然。

“她是婭婭姐。我們已經聽說了,她死得很慘。我們以前經常在一起玩,但我們都是正經人,從不做違法的事兒。”

單誌傑到衛生間看了一眼,又出來了。“老實回答我們的問題,別以為把毒品衝進廁所我就不能抓你!”

現場四個人分別叫李立芳、王文莉、劉麗華、羅娜。單誌傑指示對四人單獨詢問。

第一個接受詢問的是李立芳,初中老師,但她的打扮妖豔,沒有教師應有的端莊。羅建華問:“你最後一次見到史曉梅是什麼時候?”

“她這次回來沒跟我們在一起玩,一直跟她那個姓費的男朋友在一起。”

“哪個姓費的,說清楚點兒。”

“就是費長忠。我昨晚想了一夜,覺得殺婭婭的肯定是費長忠。姓費的很愛她,還要跟她結婚。那怎麼可能?別說她在國外有婚姻,就是沒有,她也不可能找他的。她心比天高,就想找個有錢有權的男人。姓費的經常打她,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對打起來,姓費的情急之下把她給殺了……”

單誌傑打斷她的話:“你說姓費的很愛她,即便殺了她,也不至於碎屍吧?”

“大叔,現在已經不是你那個時代了。”李立芳白了單誌傑一眼,“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想得到。你大概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