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區到看守所,是有公交車的。半小時一次,25路。
鄧一川不想坐公交,也不習慣坐公交。
在他的記憶中,擠公交還是他在文聯工作那時候的事,那時他一窮二白,啥也沒有,連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就一典型的文學青年,傻傻的,窮,且落魄。
直到那個機會出現,被陳原發現,調進市政府當了秘書,他的人生才發生了重大轉折。
一切如夢。
站在新鋪了瀝青的路邊,鄧一川感慨萬千,思緒久長地平息不下來。
西邊起了雲,雲隨風動,感覺要變天了。鄧一川抬頭看看西邊,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鄧一川想步行一會。
太陽太毒,走了不多時,鄧一川頭上就冒汗了,體力有些不支。
看守所這六個月,他的夥食標準大不如前,瘦了差不多十斤呢。原先已經隆起的將軍肚,早已沒了影。皮帶勒在胯上,都有些生疼。
當秘書時去健身房減不掉的肥,這下全給減了。
大約走了一公裏多,停下腳步擦汗的空,一輛黑色小轎車緩緩駛來,奇怪地停在了他身邊。
鄧一川扭過頭,朝車子巴望了一眼。
車牌號是省城海州的,A字號開頭,小號,一看號碼,鄧一川心裏咯噔一聲。
掛這個牌子的車會走在這路上?鄧一川覺得不可思議。隻瞟了一眼,就將目光移。好奇或多事,早已不屬於他。
“是鄧秘書嗎?”車子裏突然問出一聲。
鄧一川錯愕地掉轉身子,就見前麵擋風玻璃緩緩搖下,露出司機楞角分明的臉來。
鄧一川不認識司機。車窗玻璃太暗,也無法看清裏麵還坐著什麼人。
“上車吧。”司機表情友好地衝他道。
鄧一川決然不敢想,會有人在今天來接他。政府這邊他想也甭想,多少人巴望著他就此倒黴一個跟鬥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呢,兩個發小打他被帶走到現在,就沒閃過影。至於家人,鄧一川更是不敢抱希望。再說了,家人也不知道他今天會出來。
會是誰呢?鄧一川邊納悶邊伸直了目光往裏看。這時他看清了副駕上坐著的年輕女人,一張美麗而嬌豔的臉。
是沈丹。鄧一川曾經的同事,在吉東也算個風雲人物。有背景不說,關鍵是有才華有個性,更有美貌。
沈丹看見鄧一川,表情很淡定,不像平時驚驚乍乍的樣子。鄧一川馬上警惕起來,沈丹的表現太反常了。
鄧一川跟沈丹算是熟得不能再熟,忽略了性別界限那種。依沈丹的性格,這陣應該跳下來擁抱他,或者狠狠給他兩拳。可沈丹沒有,鄧一川腳步遲疑著,不肯上車。
見他磨蹭,沈丹衝他擠了下眼,臉上顯出很急的樣子。鄧一川這才明白,車子裏肯定坐著重量級的人物。
鄧一川走過去,打開車門。
猛地,他怔住了。
後排上竟然坐著他!
這是一張曾經非常熟悉的臉,更是一張令他敬畏的麵孔。可此刻,這張臉不僅肅穆,而且嚴肅得怕人。
“首……”鄧一川嘴唇動了幾動,楞上沒敢把後麵的“長”字叫出來。
後排座上的人麵色依然冷酷,就跟不認識鄧一川似的。
鄧一川略微一想,上了車。
車子很快發動,繼續平穩地往前開。
如果換以前,這樣的機會對鄧一川來說,簡直就是奢侈。他跟後排座上的首長認識也有幾年了,但單獨在車裏的機會隻有一次。而且短暫到隻坐了五分鍾,聽了首長幾句叮囑。此後,他跟首長之間,就又沒了交際。
能跟這樣級別的首長單獨在一起,絕非一件容易事。不隻是他,怕是吉東每一位官員,包括陳原、田中和他們,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很多。
鄧一川心裏一陣狂跳,身上開始冒汗。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或是奇妙感襲擊著他,讓他坐也不是,屁股抬起來也不是。目光不敢往那人臉上看,也不敢往沈丹臉上看。
沈丹同樣反常。剛才的沈丹並不是跟他裝淡定,而是同樣被車裏的人嚇住了。
不嚇才怪。
鄧一川腦子迅速轉動,猜測此人來見他的目的。同時也明白過來,有關方麵突然結束對他的調查,放他出去,肯定跟車裏坐著的人有關。
剛被帶進去時,他曾抱過希望,認為怎麼著首長也得打聲招呼。或者有首長在,賀複京他們根本不敢將他怎樣。後來他慢慢失望,甚至有些絕望。為此還在裏麵非常厭惡地憎恨過自己,當初為啥要幫他呢,那次危機如果不是他,此人能度過去?
現在看來,他的想法還是太狹隘。首長能在今天來,就已說明一切。
煎熬了好長一會,終於聽到那人說:“裏麵受委屈了。”
這話一出,鄧一川繃著的心一下鬆下來,身體也不那麼僵了。
他坐正身子,側過臉,保持著必要的謙卑與尊重,跟對方說: “沒,首長,配合組織調查,應該的。”
那人聽了,就又不說話。鄧一川將目光收回來,看住窗外。緊張來得快也走得快,這麼一會工夫,他突然就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