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老漢抬起衣袖抹下嘴——不是說飯粒抓了他的胡子,胡子上什麼都沒有,是多年的習慣,習慣這個東西不好改。他氣呼呼地放下碗筷,抬起屁股,去牛欄裏取犁拉牛。

建樓房的時候本沒有牛欄,兒子石娃不讓建,說這年月,哪家哪戶還養豬養牛?建牛欄不是把錢往大河裏丟往大火裏燒?說得火冒,石娃轉身就要去牽牛,說把牛拉到縣城東門口讓李屠夫砍了算了,少說也可以賣三兩千塊錢。見石娃要賣他的牛,王三老漢像要殺他親爹刨他祖墳一般,跳將起來,伸出一雙枯手就去抓扯石娃。王三老漢怎抓扯得到石娃?石娃一閃身,那情形就像靈巧矯健的野兔有意捉弄家門口那條早已褪掉黃毛隻剩下一串串嗬欠的老黃狗。

石娃跑得遠遠的。

王三老漢打雷似的聲音追著石娃跑:“老子才不信,你狗日的敢造反!”

石娃哪敢造反?隻得給王三老漢蓋了間牛欄,供奉他那頭牛和那張犁。石娃不死心,新房落成搬家,故意把那張犁和垃圾混在一起,丟在路邊,希望哪個撿垃圾的,撿走了事。石娃還沒有走回來,王三老漢已經淒淒惶惶地喊叫起來:“石娃,老子的犁,犁啊!”“石娃,你狗日的敢丟老子的犁,老子剝你狗日的皮!”石娃趕緊去把犁扛回來,放在牛欄裏,說:“給你搬進牛欄了!”王三老漢睖石娃一眼,躥過去撫摸寶貝似的撫摸那張犁。。

看見老頭子牽著牛扛了犁出來,石娃的臉上堆滿笑。那笑很不自然,拚湊的成分多,有些亂七八糟,和客廳裏那些花花綠綠的圖畫一樣。王三老漢不理石娃,對牛說:“老常,我們走!”

石娃討好地問:“爹,通了?”

王三老漢不理兒子,他繼續和牛說話:“走!老常,找好吃的去!”像仍在擔心石娃會劫他的牛,不停地把勁使在牛鼻繩上,牛有了一些風風火火的意思。

石娃不和老頭子一般見識,繼續說:“等會兒我們請您啊!”一副喜氣洋洋大功告成,錢就要裝進他的包包頭的樣子,還送上一頂不小的高帽子,說:“爹,你一去,事情起碼成了一大半!”

王三老漢“哼!”地一聲,徑直牽著牛扛著犁,走了。

老常愛吃罷地亂,絲麻草。罷地亂就像王三老漢愛吃的回鍋肉,肥嘟嘟,油浸浸地鋪在田野裏,老常不緊不慢地吃著嚼著,既解饞,又實惠。絲麻草就像王三老漢愛喝的小燒酒,老常把那東西卷在嘴裏,反反複複地嚼,回味悠長,芳香四溢的樣子,很久,都不願咽下去。似乎進了胃,那味道,那幽香,全掉進茅坑了。

老常就是王三老漢身邊那頭牛。王三老漢見到它的時候,收音機裏正在播評書《朱元璋演義》。那個黑臉將軍常遇春常常讓王三老漢聽得拍桌子叫好。一看牛的架勢,身段,銅鈴大的眼睛,“哞哞”的一聲聲大吼,一個活脫脫的常遇春大將軍嘛!王三老漢友好地拍打著它的頭顱,大叫一聲“老常!”它竟四蹄翻騰,搖頭晃尾,“哞哞哞”地向王三老漢大叫不止。

“老夥計,今天請你吃回鍋肉,喝燒酒。回鍋肉管夠,燒酒至少一斤!”王三老漢一路悉心尋找著。

王三老漢的回鍋肉和燒酒有代價,他撫摸著老常的頭顱,說:“一會兒,石娃那家夥來喊,千萬別去啊!”

老常似懂非懂,抬頭望王三老漢。王三老漢斬釘截鐵地吩咐道:“就是八抬大轎抬你,也不去!”老常似乎明白了,“哞哞”地點著頭,晃著尾。

王三老漢找了不少地方,還沒有找到老常要吃的回鍋肉和燒酒。地被水泥皮子蓋住。春天到了,草卻少得可憐。罷地亂,絲麻草這些老常的至愛,不知躲到什麼地方。不要說當娃兒時候,就是石娃他們放牛那陣子,春雷一響,春雨一來,草們就像喝飽了吃足了,發瘋似的往地麵上躥,哪裏需要鐮刀,先躺在草裏打幾個滾,讓牛由著性子吃過去,隻管對著日頭睡大覺,到太陽落山,牽著牛回家就是。而今,草被房屋,水泥緊緊地壓著,抬不起頭,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溝前坎後。

王三老漢很有耐心,拍打著牛,安慰道:“老常,肯定會有!”一到田野,老常就衝動起來,恨不得撒開四蹄,熱烈地表示點什麼。王三老漢緊緊地攥住牛鼻繩。田野其實不叫田野。田野四處是形形色色的廠房。房子多係臨時搭建,能遮風擋雨,能安下一台一台的機器。廠房裏機器在轟隆隆地叫,一團團濃煙急不可待地衝向天空。在廠房的縫隙,還有一些土地,都種著一畦畦競相開放的鮮花,一團團形形色色蔥蔥蘢蘢的苗木,一幢幢用薄膜蓋起來的反季蔬菜大棚。要是吃了人家的鮮花、苗木,毀了人家的大棚,如何是好?王三老漢賠著十二分的小心,抓緊牛繩,像不放心上課淘氣搗蛋的學生,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監督著老常在溝前坎後啃吃一些躲得膽戰心驚的小草。老常來者不拒,並不刻意追求王三老漢許諾的“回鍋肉”和“燒酒”,時不時地,還“哞哞”地高歌幾聲,牛尾歡快地晃動不停。

王三老漢離石娃遠遠的,仿佛石娃隨時會跑過來牽他的牛。

王三老漢像想起了什麼,衝著家的方向,罵:“老子才不去丟人現眼!”石娃連影子都沒有,哪裏聽得見他罵?

昨晚,王三老漢家開了大半夜的會。

土地承包後,難得開會。就算選村長,社長,人們也難得上心。縣城離生產隊越來越近,離自家的土地越來越近,連它打嗬欠扯鼾,也清清楚楚。

找錢的門路越來越多。

談到錢,大家眼睛睜得圓鼓鼓的。

石娃既不是村長也不是社長,還把人喊在家裏開會。那些人竟也來。石娃他們開會,開始,王三老漢舉雙手雙腳讚成。王三老漢盡管怕惹出麻煩,還是敬煙上茶,滿懷希望地忙得手腳不停。他還拿出兩瓶一直沒有舍得喝的酒,買了兩口袋鹵豬腳鹵豬嘴,放在桌上。

王三老漢以為石娃他們是舍不得地。

看著縣城大口大口地吃過來,王三老漢的心尖尖在痛。他對老常說過無數遍,等推土機開過來,他就帶著老常擋上去,告訴他們,我們要種地!但上麵定了的事情,哪裏擋得住?王三老漢歎著氣。一聽石娃他們要開會阻擋施工,心中那股子勁,一下子就提了起來。他自告奮勇地提出第一個打先鋒,帶著老常,往推土機前一站,看哪個狗日的敢開過來!他還提出拉標語(以前他看見有人這樣幹過),找人在上麵大大地寫上幾個字:

“我們要土地!”

“我們要種地!”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說:“王伯,還想種地?”

“王伯,還沒種夠?”

“哼!種得出幾個錢?”

原來他們不是心疼土地!

王三老漢哪裏說得過他們?他們不要他說,沒有人聽他說。

他把火發在石娃身上,沒來由地說:“石娃,你狗日的想當村長社長?”他想把石娃從人群中拉出來。既然不為種地,還開啥子會?

石娃哪裏從人群中拉得出來?正熱火朝天緊鑼密鼓。石娃氣壯得很,說:“想當村長社長咋啦?犯法?”理也不理他。

王三老漢隻能憋著一肚子的火,端著凳子,往牛欄裏去,找老常說話。

推平那座饅頭山,縣城40米景觀大道就跑到王三老漢家門口。縣城建設指揮部的人來開過多次會,宣傳政策,態度和藹。生產隊一半的土地被征用。王三老漢的房子暫時保留,兩塊承包地,被縣城吃了進去。

指揮部的人丈量麵積,清點附作物,掏出計算器,劈裏啪啦地算著。都往高線上靠,錢算出來,存在銀行,銀行卡,已送到石娃手中,還給王三老漢轉戶口買保險。

王三老漢對指揮部的人說不要錢不要保險不要城頭戶口,要地。指揮部的人給王三老漢看文件,講政策,做工作,不急不躁,耐心細致。王三老漢歎著氣,勾著腰,把就要變成縣城的土地,一次又一次地看個不停。

既然不痛地,折騰來折騰去幹啥子?

家裏的地,早不種了。石娃承包給一對外地來的鄉下父子,種返季蔬菜。白花花的大棚,像墳墓,稀奇古怪的,把時間和節氣全顛倒了。

開會的人大都跟石娃一般年紀。平時,他們在縣城裏忙這樣那樣的事情。就數石娃聲音大,仿佛他是村長社長。石娃說,這次,是把錢拿回來的最好時候。不拿錢,要用地,休想!

屋子裏的人越說越激動。好像急等錢買米下鍋。他們哪裏是心疼地?他們哪裏種過地?連犁如何使牛如何吆喝都不知道。他們在縣城忙,高興了,回來住一住。多數時候,他們住在縣城,和城裏人說話辦事。他們有摩托,再不濟的,也有自行車。騎著摩托在縣城裏“突突突”地跑上跑下。家裏有事了,他們把摩托停靠在家門口,大聲武氣地說著話幹著事。事情辦完了,縣城裏,很快又有了他們的身影。家門口,正停靠著一大堆摩托。他們高度一致,明天一大早,都去工地,挨次挨次地站了,不把那個錢拿出來,要想用地,休想!不是要搞開工儀式嗎?縣長要來,電視台報社的記者也要來。那更好!就怕他們不來。事情搞得越大越好,就怕事情小了沒人理睬。

隻要把那個錢給了,他們還是同意交土地的。王三老漢的心一陣一陣地絞痛,想法和他們差八帽子遠。

老人孩子走前麵,男女老少通通去,黑壓壓的一大片,看哪個狗日的推土機敢動半步。石娃自告奮勇,他和他老爹,第一個,一大早,牽著牛,扛著犁,打頭陣。石娃甚至說,他把牛牽到推土機上去,要牛往推土機上拉屎撒尿,牛的尿水往發動機上一衝,再雄的推土機,都完蛋。人群裏爆發出一陣一陣歡快的大笑,都說石娃主意高。

把土地要回來,打頭陣,王三老漢一萬個願意。可他們是為那個錢,不是為土地,王三老漢一萬個不願意。石娃還在拍胸脯打包票,說老頭子和他的牛,包在他身上。

王三老漢坐在牛欄裏一陣陣地冷笑。

四年前,縣城就往王三老漢他們生產隊這邊跑,吃掉了一小部分土地。要不是縣委書記換人,調整了縣城發展戰略,王三老漢他們的土地,早被縣城吃光了。縣上把錢賠給鎮上。剛好村小搖搖晃晃成了危房,比八九十歲的老太婆得了重病還危險,得立即搶救。縣領導來了,撥10萬塊錢。10萬塊錢修不起學校,要求鎮上匹配。鎮上哪來錢,剛好有這筆款子,就墊上去。開始大家想著反正是給娃兒蓋房子,沒說啥。鎮長也說,鎮政府擔保,一年一年地還,還不了多少年。

哪想這一墊,就墊長了。其實,鎮長說還錢,還是有門道的。一個學生一學期收一百兩百的建校費,還債的錢就有了。都是這樣幹的。哪曉得前兩年國家改革,學生讀書都不要錢了,哪個還敢收建校費?玉田村的人去找鎮長。鎮長調到另一個鎮做了書記,人家不再管這事。就找新鎮長。去年開春,鎮財政所撤了,錢歸縣上管。新鎮長對氣勢洶洶圍著他要錢的群眾態度友好,像招呼親戚一樣把他們往辦公室裏請,又是敬煙又是泡茶。鎮長笑容可掬,平易近人,一點也沒有鎮長的架子,也絲毫沒有賴債的意思。鎮長應承著,把困難和問題擺出來,鎮政府連財政所都撤了,哪來錢?老實說,財政所雖撤了,但鎮上的錢,仍由鎮長簽字使用,手續繁瑣點,到縣財政局,照樣能把錢拿出來。關鍵那錢一個釘子一個卯,日常用度都不寬裕,哪願擠出來還幾年前的債。鎮長說,這樣吧,我把情況給縣教育局彙報彙報。現在,錢,縣上管。鎮上的教育,都收歸縣上管了。

去要錢的都是石娃他們那幫愣頭青,村支書、村主任躲在後麵。石娃他們去找縣教育局局長。教育局長態度照樣友好,說確實有那麼回事情,鎮上教育是縣上管,但是,收上來以前,鎮政府欠的債,還是他們還。教育局長大念苦經,現在教育就這個現狀,要玉田村的群眾多理解,欠債確實太多。就他們那個村小,不算欠村上的,包工頭那裏,還欠著十四萬呢,那個胖子老板,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麵追債。教育局長痛苦萬分的樣子,勸導說,反正都是村上的學校,就算做公德無量的大善事!一旦有錢,馬上撥過來。這樣的疏導讓石娃他們大失所望暴跳如雷。教育局長任石娃他們發泄,微笑著,神定氣閑,時不時地,還把開水壺提過來,續上水,說,慢慢說,喝點水。似乎他也是陪同石娃他們來要錢的。

石娃他們在教育局和鎮政府之間來來回回地跑了多次。他們當然不會去把村小的教室鎖了,村上還有一些娃在那裏讀書。倒是修村小的那個胖子老板,把村小的教室鎖了,揚言道,什麼時候拿錢,什麼時候開門!事情還沒有鬧到鎮政府教育局,石娃他們就“突突突”地騎著摩托車跑回來,把胖子老板黑壓壓地圍著,惡狠狠地逼問,你想怎樣?胖子老板怯了,乖乖地把鎖打開,讓學生們進教室上課。

哪有田野的樣子?田野上該有莊稼吧?有莊稼人吧?幾年前還能看見莊稼和莊稼人。村裏人多把地租給了外地人,讓他們蓋起白茫茫的一片片大棚,種鮮花,種返季蔬菜,種苗木;租給老板辦工廠,年年收租金,東一處西一處地冒出不少的廠子和煙囪。鮮花、苗木,返季蔬菜,城裏人喜歡,往縣城送,縣城再送到更遠的地方,換回一紮一紮的鈔票和一張張笑臉。草房換瓦房了,瓦房換樓房了,還添洗衣機,電冰箱,彩電,摩托車。村裏人跑到縣城,那裏好掙錢,到處都是票子。聽他們那口氣,在縣城,連彎腰撿錢還嫌腰痛。

王三老漢喜歡種地。他喜歡趕著牛駕著犁把春水、春泥、春天仔仔細細徹徹底底地伺弄,守著種子慢慢發芽,冒葉,拔節,長高,抽穗,揚花,再漸漸長成金黃黃沉甸甸的顆粒,然後一把汗水一把汗水地把它們收獲回家。老常身子骨還好,拉著犁在水田裏瘋跑沒什麼問題。倒是把它關在牛欄時,整天都“哞哞”地叫喚不停。還有那犁,上等香樟木做的,不用,早遲會出毛病。再說,到了春天,許老哥來到田野,怎說啊!

許老哥來過這裏。當年,王三老漢和許老哥挨次陪著老常,駕著犁在水田裏瘋跑。地的油水全被老常和犁翻湧出來,連春天也似乎要被老常那家夥一犁鏵一犁鏵地耕進泥巴裏。他們替換著,一個人立在田坎上,一個人駕著犁趕著老常,嘴裏掛著葉子煙,興興頭頭地說著莊稼和土地的事情。

事情似乎就在昨天。

老常來的第二年,王三老漢就沒地種了。石娃把地包給了外鄉人種大棚蔬菜。石娃對怒氣衝天的王三老漢說,早該把地包了,種毬的地!

王三老漢把地收不回來。家裏的大小事情,已不是他拿主意。修樓房的錢,石娃出的。買家具的錢,石娃拿的。王三老漢枕頭下壓著幾個存折,他把錢拿出來。石娃看也不看,說,你留著慢慢花!王三老漢找過承包土地的外鄉人,人家把合同拿給他看,上麵有石娃紅彤彤的手印和大名,還指著白茫茫的大棚,要賠損失!隻要還能種地,賠損失王三老漢不怕。但人家不願意,不給王三老漢囉嗦,說,你喊石娃來!

沒有地種,王三老漢隻得牽著牛扛著犁在田野上來回轉。倒是承包土地種大棚蔬菜的外鄉人,時不時地提醒說,叔,注意你的牛啊!沒有地犁的老常對白茫茫的大棚滿懷好奇,時不時地,把頭探過去,卻惹得驚叫和提醒暴風驟雨般響起:叔,快!快!你的牛!更有甚者,還在老常身上施以惡狠狠的拳腳。老常不甘示弱,勇敢地往大棚裏衝。驚叫聲更加劇烈。王三老漢一邊對打老常的人大吼:“你要幹啥子!”一邊緊緊地攥住牛鼻繩,惡狠狠地罵老常:“你要幹啥子!”

許老哥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牛和犁其實不是王三老漢的。

六年前,大清早,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王三老漢打開門,一個老哥立在家門口。扛著犁,犁八成新,擦拭得幹幹淨淨。身後,一頭牛,是身強力壯的大牯牛。牛和老哥較著勁,把牛鼻繩繃得緊緊的,一步一步地啃吃著壩子邊上零星的青草。

老哥年齡比他大些,六十上下。到這個歲數,在前邊的縣城,該領著退休金,要麼接送孫子,要麼在茶館什麼地方,麻將紙牌什麼的娛樂著了。

看見牛和犁,王三老漢很親切,陡生起一股撫摸和操作的衝動。前兩年,王三老漢家還有牛。牛是土地承包的時候養的,老了。石娃一直要殺了賣肉,得幾個錢算幾個錢。王三老漢攔著,說,除非等老子死了。罵石娃,你狗日的就缺那幾個錢?王三老漢盡心伺候著牛,等它安然閉了眼睛,才把它送到田野,挖一個深坑,埋了。還把家裏的兩張犁,也隨牛,埋了。

王三老漢克製住衝動,木著臉,斷然說,我們家不犁地!他知道,話得狠點。當年他外出幫人犁地打工,討活那當兒,憑的就是一股黏乎勁,不把活拿到手,斷不會輕易離開。老哥一個勁地賠著笑臉,一如當初的他。如今他是不用再這樣出去打工了。王三老漢在生出優越感的同時,有了些許可憐的成分。

老哥賠著笑,不管王三老漢的木臉,說,老哥,要牛不?

不是來找活犁地的?王三老漢困惑了。牛,他倒想要頭牛,可惜,石娃不幹。家裏的牛死了,石娃像送走瘟神,就差沒有放鞭炮慶賀了。

老哥不管王三老漢的困惑,繼續說,老哥,還有這犁,要不?

土地剛剛承包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喜歡置犁,沒有三五張犁的人家,想找兒媳婦?休想!現在,哪個選女婿還會看他家有多少張犁?

有頭牛,有張犁,陪著自己,種自己的地,多好啊!王三老漢遲疑了。

老哥興致更高了,說,看,多壯的牛多好的犁啊!他撫摸著犁,依依不舍的樣子,說,老哥,香樟做的啊!

王三老漢知道香樟做的犁是好貨中的好貨。一看就知道那頭牯牛是犁地的好把式。仔細端詳,還真的有些像以前自家的牛。

他一把抓住王三老漢,說,老哥,幫幫忙,給這牛和犁找個主家!那牛似乎聽得懂主人的話,竟停止吃草,抬頭,衝王三老漢“哞哞”叫。

他說:“老哥,一看你就是莊稼好把式。”

王三老漢確實是莊稼好把式,連牛的話他也懂。但那是前些年的事情。

他說:“老哥,牛,犁,都給你!”

王三老漢有些吃驚,給我?少說也值兩三千塊錢啊?

“多少錢?”

“不要錢!”

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情?單那牯牛,殺了賣肉,也值兩千塊,還有那光滑亮堂的牛皮。王三老漢說,什麼條件?才不上他的套,這年頭,邪門歪道多,收拾的都是貪便宜的。

果然,他說,老哥,有條件。他像看穿了王三老漢的心思,說,老哥,你得答應,不能殺了牛燒了犁。得讓牛拉犁。

養牛自然為了拉犁。王三老漢說,還有什麼?

他說,沒有了。要說還有的話,就是有空的時候,允許我來看看牛和犁,看牛拉著犁在田裏奔跑。

他姓許,王三老漢叫他許老哥。他家的地,征用來建縣城,補償了,安置了,農轉非了,房子也得拆遷搬進集中建的樓房了。可跟了他多少年的牛和犁,卻沒個去處。得找個主家,總不能殺了牛賣肉、把犁送進大火啊!就這樣東尋西找,許老哥尋到了王三老漢家。

王三老漢笑起來,和許老哥眉飛色舞地談起牛。

沒花一分錢,許老哥家的牛和犁進了王三老漢家。

王三老漢也得給牛和犁找個主家了,像當初許老哥把牛和犁送到自己家來一樣。

王三老漢像當初許老哥一樣,往縣城反方向走。

王三老漢挨家挨戶地敲門。

“有牛嗎?有犁嗎?”王三老漢問。

門開後不是白發蒼蒼彎腰駝背的老人,就是一個個孩子探出的頭,問:“找哪個?喝水嗎?”

那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呢?那些吃苦耐勞的媳婦呢?大片大片的田野,沒有牛和犁怎行?

都吃驚地打量著王三老漢。孩子告訴他,爸爸媽媽外出打工了。

王三老漢問,地呢?不種?

和他一般年紀的老人,有氣無力地說,種多少算多少!

“牛呢?”王三老漢繼續追問。

牛?大家笑了。你想吃牛肉?

王三老漢著急起來。問,沒人養牛啦?

老人們指著一大群孩子,搖著頭,歎著氣,說,養牛?養人都沒有那個氣力!

王三老漢哪裏敢把牛和犁托付給他們?仍趕回家,蹲在牛欄邊,守著老常,摸摸它的頭,摸摸它的身,摸摸它的腿,然後和死去的婆娘說話一般,叨一些話。

說著說著,就歎起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