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補鍋

在末鎮,遊補鍋的作業方式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守株待兔,適合在末鎮逢場的日子。這個時候,四鄉八裏的人都會來末鎮趕場。有誰家的大二水鍋鍋底被燒通了一個洞,已經不能夠再用了,就說背去請遊補鍋給補一下吧。於是就找來背篼,找來棕繩,把這口黑不溜秋的大二水鍋捆綁在背篼上,一路顛沛地就來找遊補鍋了。遊補鍋也不隻在趕場天呆在末鎮守株待兔,平時也可能會有人找上門來,往往剛把鍋一放下,身上還在冒著涔涔熱汗,就對遊補鍋說,家裏等著用呢,勞駕遊師傅快點給我補了。這遊補鍋呢,嘴裏說別急別急,你先歇口氣,我不會耽擱你用鍋的,手上就動開了。第二種方式是周遊鄉裏,流動補鍋。通常在末鎮趕過了場,遊補鍋在家裏閑不住了,就要出去了。他外出時,前麵往往走著他的兒子小遊補鍋。小遊補鍋背著一個有半尺圓、兩尺長的風箱在前麵走,遊補鍋就在後麵不停地“補嘔——補嘔——”地叫喚。這是在告訴鄉裏人,補鍋匠來了。

這天末鎮逢場。一大早,遊補鍋就起來把作業的家什都拿出來擺在街沿坎上,他家臨街。家什擺出來後,再用撮箕撮來一兩撮箕煤炭燒燃起,就可以補鍋了。這會兒,遊補鍋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慢慢騰騰地扯著風箱。他往前推風箱,就能聽見有一股風在呼呼地吹著,還能看見有火苗兒在呼呼地冒。接著,他又往後拉風箱,就可以聽見“啪”的一聲,就像是有人在放一個不太響亮的屁。這時候就見火苗兒矮下去,再矮下去,差不多就要躲到那黑黢黢的煙煤下麵去了。遊補鍋就這樣拉了十好幾下風箱,感覺這煙煤燃穩定了,就停下來,開始準備一些生鐵塊。這些生鐵塊是鐵匠王的鋪子裏找來的邊角料。遊補鍋把邊角料裝在用泥巴做的小酒盅那麼大的泥碗裏,再把泥碗放進燒得很旺的煤炭火裏去燒,直到把生鐵塊燒成通紅的鐵水用來補鍋。遊補鍋這時發現生鐵沒有幾塊了,這才想起好像都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去鐵匠王的鐵匠鋪了。

正這麼想著,卻見鐵匠王趿拉著一雙拖鞋走過來了,鐵匠王穿著一身油膩膩的衣褲,衣褲上有很多被燒紅的鐵屑燙起的小洞。

遊補鍋說:“鐵匠王,正說一會兒到你那裏弄點生鐵塊。”

鐵匠王說:“還以為你不要了呢,給你備了好大一堆了。”

遊補鍋說:“要,怎麼不要?隻是現在需要補鍋的已越來越少了。”

鐵匠王說:“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現在來找我打鋤頭的修理鋤頭的還少了呢!政府又在沒收火藥槍,再也不會有人來找我製作火藥槍了。真可惜了我這身好手藝了。”

遊補鍋看著鐵匠王歎息著,從他的麵前走過。

其實遊補鍋的手藝也不錯。他在末鎮並不因獨家經營而不思進取,總是把鍋補得非常好,好名聲都傳遍了四鄉八裏。在末鎮,補鍋分冷補和熱補。冷補就是用剪刀剪一些鐵片、鋁皮,用釘子把它鑲在鐵鍋、鋁鍋漏水的地方,用錘子敲打妥帖,裝上水燒不見有水滲漏,就算補好了。冷補的缺點就是會留下難看的疤痕,時間長了沒準還會漏水。熱補雖然麻煩,但是補出來的鍋卻看不到疤痕,並且經久耐用,不容易壞。遊補鍋隻用熱補,收費也非常低廉,補一碗鐵水,才收一塊錢。但即使這樣,他還是感覺到來找他補鍋的人已是越來越少了。帶著兒子到鄉下去補鍋,兒子在前麵背著風箱氣喘籲籲地走著,他就在兒子的後麵“補嘔——補嘔——”地叫喚時,經常有人出門來看,但卻並沒有請他補鍋的意思,好不容易有一家人要補鍋時,四周都圍了不少的人看,每當他用手舀著鐵水去補鐵鍋上的洞,就有人發出嘖嘖的稱讚聲。遊補鍋隱隱地感覺到,這些人已經沒把他這補鍋當做一種活兒,而是在當做一種把戲來看。

遊補鍋開始往街上張望。這會已有不少的人正在擁進末鎮的這條麻石地麵街,遊補鍋盯著那些來自四鄉八裏的各色人等,他希望看到這些人當中,有一個或者幾個背著一口黑不留秋鐵鍋的人,可是他看了很久都沒有發現,這讓他感到非常失望。

時光發著噝噝的響聲,飛快地向前方流動。很快就挨到大上午了,趕場的人還在不斷地向末鎮擁來。遊補鍋時不時就要推拉兩下風箱,否則就要熄火了。遊補鍋起身走進裏屋來到兒子的床前,“懶蟲,還不快起床,這太陽都要曬到屁股了。”兒子說:“爹,有事你叫我就是,反正沒生意,你何不讓我多睡一會兒嘛!”遊補鍋呆了呆,覺得非要讓兒子起床的理由確實不充足,隻好罷了。

從屋裏出來,見有一個農民正背著一口大鍋向他這邊走來,遊補鍋不覺喜出望外,趕緊去拉下風箱,待這個人走近,遊補鍋說:“老鄉,你這是要補鍋嗎?”背著一口大鍋的人說:“我補什麼鍋?笑話,我這可是剛從供銷社裏買來的新鍋!”遊補鍋有點尷尬也有點失望。背鍋的人卻很興奮,他一邊把鍋放下來,一邊說:“這鍋據說是合金鍋,輕便,耐用,導熱快,正好你給我看看。”遊補鍋說:“我又不會認得鍋的好歹,看什麼看!”但還是禁不住湊過來看。遊補鍋看著鍋上的花紋,摩挲著這很光滑,禁不住連呼好鍋好鍋,還不忘用手輕拍,鍋就發出了一種非常好聽,隻有特殊金屬材料才會有的聲音。背鍋的人說:“真是好鍋呀,我可是花了四十塊錢呢!”說著高興地走了。

遊補鍋目送著這個背鍋人的背影,想自己補鍋幾十年,一向都是和爛鍋、破鍋打交道。他最輝煌的作品是把一口破成了幾大塊的鐵鍋,硬是像裁縫一樣的把它鑲攏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口新鍋;他最大方的舉動是給一家補破了碗口大洞的鍋,當發現對方拿不出錢來的時候,就隻象征性地收了這家人一角錢。這遊補鍋的名聲從來就不是浪來的。他的“補嘔——補嘔——”的聲音,在末鎮和四鄉八裏的人聽來如同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