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陽,必曬幹你的春衫(1 / 3)

我總是想起你。其實我並不認識你。

甚至到現在,一年之後,我仍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也許他們告訴過我而我忘記了,也許,我根本就沒仔細聽。可是,我時常想起你。想起你的時候,眼前晃動那片清亮的河水。

十月好天氣,我坐在小車裏,小車輕輕駛上橋麵,陽光變換著舞步在河麵上撒野,亮閃閃,光豔豔。從逼仄的居室,到渚清沙白的明亮,心中自有一番明媚。

你知道嗎?去年就是這時候……就在這橋左邊……

一下子沒回過神來,誰?什麼?

然後明白了。

車子輾著沙子石塊,“嚦嚦,嚦嚦”,停在正對著橋的營業所門前。一年前,你還在這個星級網點上班,而且,你是這裏的負責人,領導五六個員工。一年後……我回過頭,橋仍在,波心蕩,一汪清水,不舍晝夜,無聲向前。放學的孩子突然跑上橋,他們打鬧著你追我趕,寂靜的河麵,騰起一陣喧鬧,稚嫩的尖叫,嗔怪的嘶喊,跑步聲,在光影中此起彼落。

你看到的吧?他們中有你的孩子嗎?她天天從橋上走過,理會過奔騰的河水嗎?知道母親的靈魂承載在水裏,總是回首,回首,在這橋底下徘徊,隻為看她,多看她一眼?

孩子們跑下橋,各自散去。

這個十月的中午,我,以及周圍的人,被陽光蒸發出人世的美麗,有一些刺或許蟄在皮膚裏,可陽光能令它漸漸萎縮,並柔軟,最終消融。而你,卻在水淋淋、冰冷冷的黑暗中,束縛了手腳,粉碎了素心,結成冰坨,沉甸甸地,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永不能超生。

秋風掠過河邊荒草,恍若一聲歎息,從河岸颯颯傳來,滾到營業所的透明玻璃門前。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如果是,請告訴我,你有什麼未了心願嗎 ?

表象:難以敘說真相

一切都按部就班。每天重複前一天的工作,在金融服務業,有人戲稱自己是機器人。你從沒有這樣的慨歎,從邊遠的客家山區,來到號稱經濟發展前沿的珠三角,你很快在同事中脫穎而出,成為營業所所長。你文靜,寡言,卻踏實,認真,一如河邊小草,雖順水而漂,纖弱,無助,卻不會隨水流走。

十月的晚上,天幕早早拉上,星星不知躲在哪片雲後,一絲朦朧的月光,遲遲疑疑地,不肯全身而現。

營業所每月例會照常進行,你看著筆記本,逐條詳細解說。已緊張工作一天,大家臉上疲態漸顯,右邊那位胖阿姨更甚,不時張大嘴巴,哈欠連連,眼睛老看牆上時鍾,也許惦記上初三的女兒,功課,休息,營養,心情,快要升中考試了,得早點回家督促她;左邊兩個小夥子聳鼻子擠眼睛,嘴角牽出一個個壞笑,年輕人畢竟精力充沛……你看見他們,懷疑自己臉上有什麼,不由得伸手在眼眉間抹了一把;幾聲蟲鳴傳來,在黑暗裏唱得蕩氣回腸,所裏最小的姑娘扭頭看著窗外,小聲說,要下雨了。她聲音透著很不耐煩,晚上的會占用了她約會的時間,隻好叫男朋友在宿舍等,她希望快點散會。每個人都心不在焉,隻有你還在說,輕輕地,仿佛五月的熏風,不疾不徐。

將近十點鍾散會,門開處,風卷著樹葉飛過,門外,竟然冷雨霏霏。一雨成冬,沒想到,完全沒有先兆的冬天,在一個晚上倏然降臨。其他幾個匆匆忙忙走了,你一如往常,逐一檢查門窗。燈光將你的身影一忽兒拉長一忽兒壓扁,從二道門到後門,終於,你帶上最後一道門。“哢嗒”一聲,門鎖了,燈“啪”地熄滅,你獨自走進雨裏。

雨幕下,你又轉了回來,誰都不知道,你為何轉回來。回到門前,黑暗中你伸手摸摸冰冷的大鎖,又使勁推推大門,似乎確信營業所的門堅實穩固後,你才轉身,消失在雨中。

從這以後,再到淩晨三點,沒有人知道短暫的時間裏,你去過哪裏,做過什麼,見過誰。據說,你丈夫一夜沒歸也沒和你聯係,你的小孩早已熟睡,根本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回家,家裏一切好好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你要離去,甚至,遠在粵北山區的父母前天才剛剛和你聊過電話,你說,一切都好。

這些都是同事後來告訴我的,他們敘述得毫無色彩,我感覺不可思議。一個人,抱了怎樣的決心,才可以這樣冷靜地有條不紊地麵對死亡?那一夜,在這條河邊,你是一步三回頭,徘徊良久,還是決絕如出膛子彈,急匆匆奔赴鬼魅魔影的約會?那一夜,突然降臨的寒雨,加重了人們的睡意,小孩子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裏,男人無限憐愛摟著女人柔弱的肩膀,整個世界和著雨聲打鼾。可是,你卻選擇這樣一個時刻,孤寂,濕冷,陰淒,沒有送別,更沒有擁抱和親吻,靜悄悄地舍了自己,在天與地的交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