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2)

第五章

她扶著自己的靈柩出城。踏著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踏不出一個腳印,大雪無痕掩蓋了萬萬千個莫名其妙的必然與偶然。

她與這個城市有三生的緣分。她前世就生長在這裏,是一棵植物,凡是植物的今生必報灌溉之恩。灌溉之恩必須用眼淚回報嗎?曹雪芹這樣寫過,由此演繹了一段絳珠仙草與紳英侍者的還淚故事。還有比淚更珍貴的嗎?那就是血。血比淚代價高,但血是痛快淚是痛苦,血可以一次性償還而淚則終生不盡綿綿無期苦不堪言,用血還是用淚,應當隻有一種選擇。不,沒有應當,應當隻是弱者的祈禱。風雪冰雹的漆黑夜晚,在荒原曠野中迷失了方向,丟失了行囊,前方是綠幽幽的靈光,後麵是藍突突的逼近,這些不幸的因素應當湊到一起讓一個女人接受嗎?誰來主持這個公道?在這一切的不幸之中,有應當與不應當的選擇嗎?

她的靈柩圍聚著大朵大朵雪白的鮮花,它們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一批批一層層,自天而降落地而去,熱烈而鎮定,緊張而有序,悲壯而淒美。她眷戀這個城市就象雪花眷戀大地,鼎鼎眷戀牠的侵略者一樣。

靈車在冰雪路麵緩緩直行,她眷戀著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希望看到一雙為她送行的流淚的眼睛。可是暴風雪強令每個路人必須低頭,否則後果自負,每個路人自知後果嚴重都自動縮脖收肩藏起腦袋,一副謙卑恭順的樣子,活脫脫滿街的“小李子‘喳’”。這個模樣對於這個城市並不陌生,這是一個皇朝的誕生地,皇之為皇自有為皇的土壤,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嘛。她終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他想橫穿馬路,眼中無淚隻有逃離不幸的恐懼和憂鬱,她不禁為他深深的擔憂。她愛這城市和城市中的一草一木每一個人,她願意承擔起降臨給這城市的全部厄運,讓每一個人都遠離不幸,由此她釋然而輕輕地笑了。目送他驚恐的呆滯,她高高地揚起自己的頭顱,不再看他而轉眼看天。

她的兩耳全是淚,鼓蕩著,澎湃著,象月夜的大海無月下的長江,天是毛絨絨的,聚滿了等待洗澡的白兔,它們受月球引力的支配,不用擔心天上會下白兔,即使下了落到地上也會變雪,上帝還沒有解除對人類的詛咒,不會掉下成品半成品優質產品,掉下的永遠是虛幻,是文人墨客的食物。她的眼淚溢出耳畔,流向衣襟,這是她兒子的棉衣,潔白如雪的羽絨服,左側胸前繡著一個淡灰色的米老鼠頭像。一年前,兒子看中了這件衣服,她嫌貴猶豫著不肯買,兒子生氣了離她而去,她急忙買下去追趕兒子。家家都會發生的最平凡的俗事,卻成了悲傷中抹不去的淚痕。在她離去的時候,兒子不能為她送葬,卻送來了這件衣服徒增她的悲傷,她曾日日夜夜地抱著它,象母親抱著自己的嬰兒。

她默默地伴著自己的靈柩,拐上了走出這個城市的最後一條馬路。最後的告別,不管願意不願意,一切都在分秒中消失,假如不再回來,那就是永別。她多想回頭看一眼,那裏留下了她的全部。她想再尋找一個熟悉的身影,哪怕是恨她的仇人或者是朝著她狂吠過的小狗。可是她不能,她沒有回頭,她堅定地凝視著前方,象扣動扳機前的瞄準。在長久凝定的瞄準中突然出神,一種新發現的喜悅占據了全身,改變了瞄準的初衷。她發現不眨眼的凝視能抑製痛苦,隻要眼皮不眨動,心髒就不跳動,心不動地球就不轉動,地球不動天體就不運動,當整個存在都不動的時候,那隻能是婦人之見,被鄙視為女人和小人的人總是希望用自己的一點心情去籠罩全世界。

她怕被別人嗤笑,笑她不夠男人樣,雖然她並不是一個男人,卻總怕別人評價她象個女人。就是這種性別心理的倒錯,常常讓人家忽略了她也是一個女人,需要鮮花香水溫存美麗和讚美的嗬護,她被象男人一樣的對待,和鏗鏘崢嶸雷霆咆哮鋃鐺攪和在一起,麵目全非,隻有她伸向絕望中的雙手還殘留著女人的餘香。她用雙手緊緊按壓著她的麵頰,象做眼保健操第三節的姿勢。既然不知道要去哪裏,就沒有理由流淚,紅旗失言了,它說好了要陪她上路的,可是卻一直沒有蹤影。誰都沒有對她承諾的義務,她並不埋怨,她隻是因此而失去了預測前方的能力,覺得心裏有點空落,不過無關緊要,她已沒有退路,前方有什麼或沒有什麼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走得象個樣子,還是那句話,象個男人樣。好多年來,她就是為這句話活著,曾有好友說過,這就是她做女人的悲哀。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不願意做女人的女人的悲哀又何止於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