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論怎麼掙紮,她還是吐著一長串的氣泡沉了下來,在泥沼裏。
她自以為是地過了半生,自信有許多壞事情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就象自信太陽落山的方向肯定是西方一樣。但是,任何不可能的事情都在她身上發生了,而且以那樣奇特的不可思議的方式。她象一片向崖穀飄落的秋葉,既有失重感又擺脫不了萬有引力而被沉重地緊壓著,大雪承載著葬禮的悲哀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撲滅了地心的所有熱情。當她幾乎半裸著在破棉絮中停止了哭泣時,到哪裏還能夠找回她的自尊和她的驕傲?!幾個衣著同破棉絮一樣的人圍繞著她,在凜冽的寒冷中蜷縮著,她們爬行在這塊十平米的泥沼中,象一堆泥鰍,如果將距離拉近或許更象鱷魚。
生存法則要求自相殘殺。
各種偶然性將一些人從不幸的必然中解脫,變成了爬行動物。為了敘述方便她暫且為她們取名叫“叭嗒”。按照動物世界的基本法則這裏沒有悲傷,當年大不列顛帝國征服地球的時候,這裏也插了一麵英國旗,並且供奉英國女王和達爾文牌位取代灶王爺,不知是自己插的旗子人家不承認還是人家插了旗子過後就忘了沒有注冊,總之,這兒一直沒正式列入英聯邦成員國管轄,達爾文卻一直盤踞在山頭做大王,雙方也一直沒人提起有關主權的談判。按照中世紀以來的國際慣例,這裏兼做垃圾場,全世界的人,凡是想吃飽飯的尤其是那些有點身份的人,都肆無忌憚地往這裏投擲各種各樣的垃圾汙物,由這裏的人搶食或打著來玩開心取樂。
動物變人的過程是達爾文的發明專利,而由人變動物的事他卻說絕不可能。他說這就等同於變魔術,有誰看見人變成猴子的?沒有,但是就變出來了。至於猴子變人,如果能找到變成的第一個人再把這個人變回猴子或許就能。據史料記載,達爾文說的那個由猴子變的第一個人始終下落不明,行蹤詭秘,時而坐北朝南,時而坐東朝西,高興時呼風喚雨管管人間是非,不高興時變回原形躲進花果山大吃獼猴桃,眾多的猴子一個模樣也分不出哪個是達爾文的,但是確定了其中有他也就確定了人變動物的法則,一就是全部。
她想了想又觀察了一下,由人變動物的轉變過程第一就是吃的改變,從吃的形式到吃的內容。首先她懷疑“叭嗒”是貓的同夥,她們使用的餐具全是貓食盆,紅的、黃的、藍的、綠的、圓圓的盆底印有各種姿態的小貓戲耍圖,戲耍著由牠賞賜吃飯的人。千天一律的蘿卜湯漂著煙頭和蒼蠅,小貓恐懼吃這湯硬是躲在盆裏不肯出來,“叭嗒”卻不然,她們蹲在地上圍成一圈,使勁彎下脖子將臉埋進盆裏,五分鍾之內全球肅靜,整個世界隻有一種節奏強勁的聲響,瞬間四散,象被狂風刮過的場地。
“叭嗒”們喝的湯是秘製,專治野性。一天中午,太陽大睜著眼睛盯著蹲在地上圍成一圈喝湯的“叭嗒”們,聆聽著“哧溜哧溜”的流動音響,美,凝動的美,指什麼?什麼都指,都美。“吧嗒”們全副身心地喝著湯,喝著喝著眼看著就發生了化學變化,隻見她們的肚子“咕咚咕咚”有節奏地鼓動著,鼓著鼓著就成了圓溜溜的、毛茸茸的、雪白雪白的、耳朵向上聳立著,越長越長,不知是激動還是難過,她們的眼睛都是紅紅的,止不住的顫動拉開了嘴唇在蘿卜湯中使勁地懺悔著、表白著、夢囈著……原來這種湯因為絕對脫脂,喝到一定量時人就變得清心寡欲。自古以來有學問的人都知道,這就是立地成佛的頓悟條件,它不僅褪去了同類相殘的野性,而且也銷蝕了革命的鬥爭精神,她們拉長耳朵豎起來,是為了增強警覺性讓自己變得更加乖順。
她從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多的垃圾,發著炎的烤肉,吐著泡的熏雞,還有長著什麼囊腫的內髒。她不吃這些東西,也不愛多管閑事,那些紅了眼的花生米為了搶占灘頭,帶著大工業革命的集體主義精神,渾身冒著機油味奮不顧身地日夜奮戰在高爐上,在它走過的道路上留下串串燒紅的燎泡。還有一種“瑪德萊娜小甜餅”,也是圓圓的油汪汪的,上麵印著“桃”字,它象那個美妙的小甜餅一樣讓半生的喜怒哀樂都魂牽夢縈地饒著她旋轉。她足有20年沒見到它了,她本以為它已絕跡就象鳳凰一樣,沒想到它竟然在這裏過日子,而且活得異常興旺。“叭嗒”們都喜歡“桃”字,桃即逃也,為了能“逃”出去吃多少“桃”都行,每時每日每月每年,這個“桃”象銀河大逃亡似的源源滾滾地從“叭嗒”們的腹地穿過,雖然它也常帶著和油炸花生米一樣的腳印肆意地在“叭嗒”的喉管上留下紅色的印痕,象是猴子那永不愈合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