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地道中,他的聲音又響起來:“那天晚上,我從右臂放血,滴在黑陶大碗裏,再配上朱砂。碗在火堆上燒著,碗裏的血一次次沸騰,與膠水完美融合。我拆掉了一根骨頭,慢慢地攪拌它們。朱砂粉末是我親手研好的,一遍遍慢慢加,每次隻加一點,然後攪啊攪啊,不敢有稍稍的閃失,因為一旦用力過大,調出的顏料色澤就會渾濁。既然是畫人物,則唐卡的底色一定要加入人血,那些膠水也是用人的皮膚提前熬成。你大概知道,唐卡中的繪畫用膠叫皮膠,調色用膠叫是神膠,粘貼用膠是嘴膠。後兩種的做法是把皮革放進瓦罐裏熬成糊糊,自然冷卻後使用。真好啊,那個晚上,月光像白銀一般鋪灑在紮什倫布寺的後山上。我一個人用一把小小的刀,割自己的皮,放自己的血,拆自己的骨,然後,用這些來畫那個我愛她、她卻不愛我的女人,製作這樣的唐卡,是我對從前日子的訣別,也是對從前朋友的詛咒……”
關文聽得毛骨悚然,四肢僵硬,腳下不住地磕磕絆絆。
西藏被譽為西南天堂、亞洲淨土,但關文一直都明白,在美麗純淨的自然風光之下,某些千年傳承的民族工藝有著不為人者的殘酷一麵。才旦達傑說的骷髏唐卡,與至今仍然存在的西藏人皮鼓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一麵極盡美妙,一麵極盡悲慘,猶如將天堂中的天使與地獄中的撒旦完好地貼合在一起。
外麵那些唐卡夠美豔、夠震撼,足以勾魂奪魄,但才旦達傑講述的故事,卻夠狠、夠烈,足以嚇得人魂飄魄散。
“你怕了嗎?”才旦達傑問。
地道裏漸漸地多了煙火香燭氣息,誦經聲、敲鍾聲也越來越近。
“怕,但也不怕。心底無私,無憂無懼。”關文回答。
“你果然很好。”才旦達傑幽幽地笑起來,“一年多了,很多人提起你的好,我起初也不信,但現在信了。”
關文苦笑:“我不明白大師的意思。”
才旦達傑回答:“你會明白的,不過不是現在。你到紮什倫布寺來,就是命運的安排。冥冥之中,藏地之神會把很多人、很多事捆綁在一起,做成層層疊疊的死扣。我想,你就是那個解開死扣的人。”
移動中,關文隱約判斷,他們的前進方向正是密宗院那邊。果然,走了一段路後,鍾聲、誦經聲就響在頭頂上。
接下來,他們走到了一個圓形的石室裏,除了來時的通道,又有七條道路向四麵八方伸展著。石室呈圓柱形,直徑八米,高約十幾米,如同一個深長的井筒,所有的煙、聲音都從井口飄進來。
關文仰頭向上望,井筒盡頭,是一盞倒垂的蓮花形燈盞,盛放的花瓣向上翹曲九十度,每一片花瓣上都點著一盞火苗跳躍的酥油燈。
“別出聲,好好聽著。”才旦達傑在關文耳邊低語。
誦經聲裏,有人突然開口,是一個尖細而高亢的男子聲音:“你們傳閱完了嗎?紮什倫布寺這麼多高僧,這麼多智者,竟然沒法將我們帶來的謎題解開,把這幅唐卡完整地拚出來嗎?既然如此,我還是把它帶回尼泊爾去吧。寺院是你們的始祖留下的,但以你們現在的聰明才智,卻不足以擁有它。更進一步說,這幅唐卡中蘊含的深奧意義,更不是你們所能參悟的。我們千裏迢迢從印度過來,抱著那麼大的希望與熱情,可你們呢,卻什麼答案都給不出,真是可笑!紮什倫布寺的名氣雖大,卻都是些沽名釣譽之輩……”
誦經聲停了,空氣中隻剩下山風吹過窗欞縫隙是颯颯聲。
“那幅唐卡的曆史太久遠了,碎成幾千片,等於是一個總額有幾千片的拚圖。在沒有原圖的情況下,任何人想要複原唐卡,都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我已經召集了紮什倫布寺所有修行五年以上的僧侶過來,都在我們盤坐靜思。相信很快就要有結果了。天鷲大師,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個蒼老而遲緩的聲音淡淡地回應第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