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聽到了才旦達傑的輕喚::“關文,醒了嗎?樹大師要見你。”
關文慢慢睜開雙眼,四周一片昏暗,隻有才旦達傑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不知疲倦地亮著。
“樹大師要見你,跟我來吧。”才旦達傑無聲地走出去。
關文下了床,頭重腳輕地向前走,穿過一道道房門,緊跟才旦達傑。黑暗中,唐卡上的金粉、銀粉、天然熒光顏料等等閃爍著神秘的光芒,將某些畫麵的片段線條映照出來,明明暗暗,構成了各種殘缺的迷宮,不斷吸引著關文的目光。
“嘔心瀝血七年,隻畫了半張臉,每一筆都需要醞釀五日、思考十日、斟酌十五日、揣摩二十日,之後凝神定誌、全力以赴落筆。再下一筆,則醞釀十日、思考二十日、斟酌三十日,反複揣摩空間、顏色、粗細、明暗……我用生命畫這幅唐卡,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融入這半張臉裏,等它完成,我的生命也會離開軀殼,盤踞在唐卡之內。這就是骷髏唐卡的最高境界,它是生命的濃縮與升華……在繪製的過程中,我分不清哪裏是真實世界,哪裏是幻覺空間,哪裏是畫中人,哪裏是真實的我……那不重要,隻要讓我畫,我就會獲得世間最大的喜樂……”
右邊的角落裏,有人在低沉囈語,但那裏分明沒有人,隻有半幅看不清楚的唐卡。
“喀嚓、喀嚓、喀嚓……”左邊,似乎有人正在搗碎研磨著什麼,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
“血三勺,半凝,入紅土一勺,青磷半勺,墨汁半勺,攪動三日夜,獲得最好的陰雲顏料。這是我翻遍了古籍才找到的古法,這樣的陰雲才足夠完美,才能畫出我理想中的魔怪背景。三個月後,我會磨碎骨頭,重塑魔怪軀體。要想畫出魔怪的模樣,不入魔,怎麼能成功?半生修行是沒有意義的,隻有把這尊魔怪畫得盡善盡美,我的生命才有意義……生命到了這裏,成佛、成仙、成神、成魔、成怪、成妖沒有任何區別,都是修行的巔峰。到了巔峰,就是拋棄一切,終結一切的時刻……”有人和著那種詭異的“喀嚓”聲自言自語,聲音忽高忽低,有時竊笑,有時厲吼,有時猙獰,有時柔媚,瘋瘋癲癲,如鬼如魅。
更多聲音從黑暗的角落裏飄蕩出來,每一個人述說的,都是因追求唐卡繪製技藝而不知不覺入魔的過程。
關文恍惚覺得,為了追求唐卡的最高境界而入魔,也是一種值得高度讚美的犧牲精神。他下意識地反思自己的繪畫過程,也許正是因為不能全情投入,才沒有獲得最終的成功。
這是一個唐卡的世界,每一個房間,都是令普通畫家欣喜若狂的技藝寶庫。可是,它們卻像這破敗的院落一樣,深藏在紮什倫布寺的角落裏,直至被歲月湮沒,永遠消失在人類的記憶中。
“向前走,不要向兩邊看。再看下去,你的心就散了。”才旦達傑頭也不回地提醒。
“我隻是覺得,國寶蒙塵,殊為可惜。”關文回答。
“人的心隻是小小的竹籃,貪心者若想以此打撈雅魯藏布江上所有的瑰寶,最終收獲的,不過是空夢一場。騰空你的心,隻容納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你來這世上唯一的使命。牽掛太多,終致一事無成。”才旦達傑在門口駐足,慢慢轉身,先是凝視關文,接著又巡視影影綽綽的唐卡之室,“我用了半生的精力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多貪者必敗亡,隻有懂得放棄,才會抵達成功之境。”
關文當然明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道理,懂得“唯專者無敵”的深意,但作為一名畫家,看到絕世名畫在旁,總也無法轉過頭去,裝作什麼都看不見。
他的腳步變得異常沉重,舉步維艱,最終停下來,用力展開雙臂,試圖擁抱黑暗中那些囈語著的靈魂。他的指尖似乎觸摸到了什麼,也許是另外一些人的手,也許是其他人的衣袂。
“我要留在這裏,跟它們在一起,追求骷髏唐卡的記憶巔峰。”他說。
黑暗中,響起了無數讚美之聲,無數雙手探過來,爭相恐後地拉扯著他。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才旦達傑沉聲唱誦六字大明咒。
黑暗中的手停止了動作,但隻過了幾秒鍾,更多的手伸過來,堪堪要將關文扯入角落裏去。
“嚓”地一聲,才旦達傑抬起僅存的左臂,拇指、中指一擦,指尖上亮起了一道橘黃色的火苗。
“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咒,象征一切諸菩薩的慈悲與加持。其內涵異常豐富、奧妙無窮、至高無上,蘊藏宇宙中的大能力、大智慧、大慈悲。此咒即是觀世音菩薩的微妙本心,久遠劫前,觀音菩薩自己就是持此咒而修行成佛的,佛名正法明如來。唵嘛呢叭咪吽,具微妙不可思議功德,又具無量三昧法門,一切金剛護法、天龍八部,無不喜歡擁護。若此真言著於身、觸於手、藏於家,或書於門,皆得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一切所求,無不滿足……”火光之中,才旦達傑挺身屹立,目光堅定,麵容沉靜,如一尊護法金剛般守護著那道由唐卡之室進入院落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