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記憶
我大伯家以前開飯館,早上賣涼拌粉,瓦罐湯,中午和晚上賣小炒。
這麼個小破門麵,進進出出四五步到頭,當然不指望靠它發財啦。有客人來,就掄兩下子勺頭炒兩個菜,沒客人時就自己家人坐著嗑瓜子聊天,大伯他們一日三餐也都是在店裏吃,所以說是飯館,其實是大伯家的飯廳。
說起大伯,早年是出了名的敗家子。頂了我爺爺鋼板廠的職,沒幹幾年,也不知是招惹了誰,居然莫名地坐了牢。出來之後工作自然是丟了,每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總之是些吃喝打混亂七八糟的勾當。跳舞跳來個花容月貌的老婆,又跟別人跳舞跳跑了。生下個兒子遺傳了媽媽的臉蛋,不務正業倒是向著了爹。在一個男孩子身上這兩件事情反正一樣地糟糕。
這父子二人跌跌撞撞鬼混多年,終於在一間小小的鋪頭裏生了根。賣爆炒腰花,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啤酒鴨,賣這些總會有人喜歡吃的菜。生意雖然幾乎是沒有,但靠著家裏人間或的接濟,也居然成功地安身立命了。
因為這樣的家庭背景,我媽媽很不願意我同這一家子人接觸,連帶著我的奶奶我媽媽也很不喜歡,不知道隻是些平常的婆媳積怨還是什麼原因,她從來也不去看望我的奶奶。我奶奶,樂得坐在大伯的小飯店裏欣賞她的獨孫不務正業,也不來看我們。
在大伯沒開上飯店之前,日常的工作裏有一項是來找我爸要錢,他神出鬼沒於我爸單位外邊,待看見他弟弟的身影遠遠地晃了過來,就刺溜一下躥上去。多年下來他們兄弟二人已經訓練得很有默契,常常不發一語就能完成掏錢、接錢、揚長而去的過程。給的錢從一開始的幾百,到後來的二三十,大伯倒也從不嫌少,照單全收。
我媽媽對於我爸爸的懦弱十分不滿意,在她看來我那大伯同我的奶奶,完完全全就是兩個累贅,至於我那哥哥,在我媽看來,完全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的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於自己大兒子的情況無能為力。他糊塗混亂的晚年裏常常一個人默默懷疑著大伯非自己的血脈,有時會流著眼淚喃喃,“老方家絕後了哇”。可能在他習慣沉默的外表下其實也並不甘心自己會有這樣沒出息的後代吧。
所以當家附近那小飯館以前的小老板回家結婚時,我媽迅速地盤下了那個小店麵,當做禮物一樣敲鑼打鼓地送給了我大伯。混慣日子的父子二人哪裏會炒菜呢,但是大伯後來居然也真的能做一手好菜了,他的“從良”,看似不可思議,其實或許隻是需要一個契機,比如說一個門麵房。
這就是大伯開飯店的始末,一開就是七八年。
每年過年,我們要到大伯的店裏去吃年飯。雖然媽媽毫不掩飾對這家人的不屑,但是過年的時候總也會給我穿身新衣裳叫我早早地坐到大伯店裏去。白天我們放炮仗,摔炮和煙花,吃瓜子,吃糖果,吃點心。我從來不覺得哥哥是壞孩子,因為他總帶我玩各種好玩的東西,還帶我吃炸香蕉。
到了晚上,把做生意的方桌子收起來,擺上大圓桌,一桌子的菜密密麻麻排上來,我坐在桌邊歡呼雀躍。大人之間的關係再奇詭和尷尬,小孩子是察覺不到的,我關心的隻是糖盒子裏還有多少喔喔奶糖,哥哥有沒有給我買金幣巧克力。
很多個年夜,我們全家一起在大伯的店裏吃一頓尷尬的年飯。爺爺過世之後,因為錢的事情,爸爸和大伯兩人曾經在這小飯館門前大打出手,後來兄弟二人徹底反目,隻是因為奶奶的緣故,年飯還得照吃。
我慢慢地長大。慢慢開始明白了一些大人之間的事情,年夜飯在別家是團圓和幸福,在我們家卻仿佛例行公事一般地冷淡。
有一年,一家人正不冷不熱地圍在大圓桌邊上吃年夜飯,忽然一個滿身寒氣的男人撞進來,呼喇坐下,說,“老板,一個韭菜雞蛋蓋澆飯。”
我大為吃驚,年三十了誰跑到小飯館吃蓋澆飯當年夜飯啊?大伯倒是見怪不怪的樣子,很快炒好一份蓋澆飯端給那個男人,新鮮的韭菜冒著綠油油的熱氣,二鍋頭一瓶“啪”地打開。
那個異鄉的男人,低著頭大口扒著飯,不知道他會不會偶爾抬頭看見我們家這表麵上一團和氣的幸福景象,而心生酸楚。反正他也不會知道,我們家這團年的熱鬧其實也隻是勉力維持的假象。
七八歲的我出神地盯著那個男人不聲不響地吃完,不聲不響地告辭,對我家的年夜飯視而不見,對賀年聲音置若罔聞。
多年之後,我也離開家在外邊過生活,有的時候過年也是一個人沒有親人陪伴。隻是現在的我並沒有勇氣,在那團圓的夜晚,孤獨地闖進一簾溫暖燈光去目睹他人幸福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