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思緒放飛

作者:漆宇勤

冷風蕭瑟。枯黃的野草已經大都匍匐在地,隻有幾簇白茅站在黃昏中飄搖。我在細雨中再次來到這個荒坡,沒有任何要做的具體事情。丈量的工作早已完成,而開墾則要等到明年開春,這個冬天,荒坡將依舊保持原先的姿態度過。我現在站在這裏,實際上隻是想看看自己的土地,看看而已。

家人幾乎一致反對我東拚西湊籌措資金買下這一小片土地。他們認為,這個荒坡既不臨路也不平坦,同時常年幹旱且不肥沃,無論是開發建設還是種植耕作,幾乎都一無是處。

這些土地(部分或大部分),曾經是父親篳路藍縷在油茶林或者荒山中開墾出來的。我能想象他當年每天清早天不亮就扛著鋤頭在茅草中艱難地一寸一寸將土地翻開,磕碎,揀出雜草的根莖扔掉。太陽升起,當時他看著身後一點點擴大的黃色土地,心情肯定很複雜也很欣慰。我甚至能想象他某一天傍晚勞作歸家,路過油茶林發現被人砍伐了兩棵茶樹時的竊喜:挖掉這兩個樹蔸,加上前段時間枯死的那棵茶樹的位置,又可以開墾出一塊土地了,來年正好種植芝麻。

當年他是多麼勤勞啊,比土裏刨食的公雞還要勤勞。白天辛苦勞作一天,趕在天黑之前或天亮之時,還得晚歸早起,扛著鋤頭在山坡上一點點開墾出屬於(其實並不真正屬於,隻是暫時占據了耕作的主導權利罷了)自己的八畝九畝旱土。他在這些零散的、分布在整個龍背嶺各個角落的土地上種植紅薯、棉花、芝麻、花生,甚至有幾年還種植了麥子。但是,在他死後幾年中,在這些由“生土”逐漸被耕作得成為“熟土”的地塊上,耕作的人慢慢換了身影。孤兒寡母,再無力伺弄這千辛萬苦從荒草亂林中“啃”出的土地。

現在,在父親去世20多年後,我終於又將他當年開墾的土地以及周邊的土地,都買了回來,並且計劃繼續在這些土地上種植農作物而不是建蓋其他水泥建築,甚至固執地不去考慮這些土地的實用性和實際價值。

當年父親的拓荒開墾是一個男人對土地的愛。現在我的購買贖回同樣是一個男人對土地的愛。狹隘的愛,偏執的愛,帶著感情色彩不問結果的愛。

土地的範圍就是一個農村漢子的疆土。他在自己的領地上決定花費多少力氣,決定讓土裏長出什麼莊稼,決定一年生活的豐饒程度。土地,這生養萬物的神靈,這生養男人和父親的神靈。太多的汗水和辛勞與此有關,太多的饑餓和欲望與此有關。

前段時間,路過回家時都要經過的一條小路時,兩旁大片大片的房屋突然就消失不見了。甚至,在幾台挖掘機路過之後,新的泥土堆起來,連曾經有過房子的任何痕跡都沒有了。規劃公示說,一個巨大的人工湖即將在這裏出現。一路都是磚瓦的廢墟,甚至是泥土的廢墟。對,泥土的廢墟,我為自己發現的這個悖謬的詞語而暗自高興。一片菜地或者田地上麵,堆填起更多的泥土,壓實,形成一片新的淩亂的土地麵貌。

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看到幾棟正在拆遷的房子。這是沒有借助挖掘機的一次磚瓦重構。冷風中,年輕或者年老的夫妻,在親手將自己的房子給拆掉,將方磚一塊塊清理幹淨,碼放整齊,準備在製造下一個巢穴的時候使用。這些年輕或者年老的夫妻們,若幹年前,應該也是在辛勞疲憊和幸福充盈的感覺中親手完成自己的房屋的建造吧。那個時候,對房子下麵這一方土地肯定充滿了神聖感和長久的安定感。現在,當他們看著自己當年一塊塊砌上去的方磚又重新散落在地,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

很顯然,房子隻是配角。真正的主角是土地,房子下麵可以用來修路、造湖,或者建造新的高樓的土地。盡管,房子總是與土地筋骨相連,每一塊土地的背後,都有著一個人或一家人關於房子的夢想。但現在,我們不得不承認,房子不過是土地的一個附屬。當年父親開墾那麼多的荒地,在滿足一家四口糧食之欲的同時,是不是也有過想法,某一天可以用這荒坡上的土地來換一塊臨近村落適宜蓋房子的平坦地塊呢?那個時候,村人們換地耕作或蓋房的情況很普遍,並且蓋房子是大事,大家都很支持,並不會計較所交換的那一塊土地是貧瘠或者肥沃,是坡地還是平地,是村中或者村尾。都在同一片土地上刨食,低頭不見抬頭見,同村人,都是好朋友,好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