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十六篇——安寧(1 / 2)

我見過那個少年,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在溪邊浣衣,他傲然坐於馬鞍之上,眉眼之中,盡顯風流。他不曾看我一眼,不曾看到我紅透了的一張臉。我低頭看溪水,看見他一個模模糊糊的倒影,和一個不起眼的浣衣姑娘。

從那以後,我的心裏,住了一個人。

十七歲,朝廷選秀女,我一路低著頭,竟也被選進了宮裏。太後說我麵相清秀,性子淡然,要把我選作皇上的側妃。那一天,金碧的寶座之上,年輕的皇帝,在眾人麵前,拂袖離去,而我終於敢抬起頭,看見了那張此生也忘不掉的臉。

那一天,我被賜封為寧妃。

自賜封以後,皇上便不曾來過我的寢宮。我空蕩蕩的寢宮裏,種滿了月季,我叫丫鬟們給我搬了椅子,天氣晴好的日子裏,我便倚在花下,看書做夢,有時也會和她們說說話,她們都很年輕,像我十六歲的時候。

我也漸漸知道了一些我不願知道的事。

皇上和穎妃,恩愛兩不移。

穎妃是將軍的妹妹,他們三個,青梅竹馬。穎妃和我一樣是側妃,但地位始終是不平等的,皇上的寵愛,在這偌大的後宮裏,是女人們唯一的武器。我是被太後冊封的妃子,皇上卻在賜封當天,拂袖離去,我知道,這深宮裏的日子,從此於我,便不會好過。給我的吃穿用度總是被克扣得厲害,丫鬟們嘟嘟囔囔地發表不滿,我卻隻是笑笑,看著滿院芬芳,心裏一遍遍地回放著那日浣衣的情景。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那個少年這樣近,我懷揣著這個秘密,在這深宮裏,度日如年。別的妃子時常來挑釁,卻也總是失望而歸,我並無所求,太後當初說我性子淡然,到底是不假的。妃子們都是頂漂亮的女人,我常常覺得自卑,更加不願多施粉黛,總是素著一張臉,去給太後請安。

穎妃也是好看的,性子很活潑,和這些深宮裏的女人,都不太一樣,想來是那般讓人豔羨的寵愛,到底是給了她底氣,才能這般灑脫。她比我年長一些,可是兩人站在一起,卻是她更年輕些。我自知不如人,便常常回絕她的示好,一個人呆在我空蕩蕩的寢宮裏,看書做夢。丫鬟們常為我鳴不平,總要攛掇著我打扮得好看些,叫我也去壓壓其他妃子的風頭。我總是搖搖頭,又自顧走到花下,身後是丫鬟們的歎息。我知道,攤上這樣一位不上進的主子,她們心裏也是忿忿的。

太後待我很好,她常常說我不應該進宮,她有時候會自言自語地說,倘若不曾進宮,也就沒有這許多煩惱了。太後喜歡我寢宮裏的月季,她說月季是好看的,卻不爭豔,她說我像月季,但她又歎著氣說,深宮裏的月季,活不長。我總是安靜地聽著,不發一言,我們有各自的心事,也許是一樣的心事,但安靜聽著就好。太後知道我的待遇並不算好,但她也隻是在我走後,才安排身邊的人去警告幾句,我很感謝她,能夠為我撐腰,哪怕隻是暗地裏。

皇上跟穎妃鬧別扭的這一天,我坐在花下賞月,我想起我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我想念我的娘親,和家裏的小妹,我估摸著,她也應該長到能夠浣衣的年紀了。想到這裏,我不免又想起十六歲的那一年,我搖了搖頭,苦笑起來。

他走到我身後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丫鬟,我撫了撫衣服上的褶皺,自顧自道,再看一會兒就回去。許久沒有回應,我隻好回頭,卻像是一下子跌入十六歲那年,我想我的臉,還是紅了。他成長得更加英氣挺拔,一身明黃的龍袍,在月光下,也柔和了幾分,他依舊是當初馬鞍上的少年,可我卻早已不是當初的浣衣女了。

我向他請安,語氣恭敬卻疏離,我想我一定是敗了他的興致,因為他說,寧妃難道是不歡迎朕嗎?我低下頭去,道不敢,臉色卻不曾舒緩半分。

他說,朕見過你。我驀地抬起頭來,看見他滿意地笑了,他說,如此才像當年那個浣衣的姑娘。我心裏不知是何滋味,想著既然早就認出了我來,何以到現在才來找我。他沒有察覺到這些,他坐在我花下的位置上,看著我方才看過的月亮,喃喃道,朕對她那樣好,還要朕怎麼做。我知道他是在說穎妃,我按捺著心裏翻江倒海般的苦澀,對他說,封為皇後吧。他詫異地看向我,我麵色不改,淡淡道,皇上如果真的那樣愛她,不如把最好的都給她。他聞言卻苦澀地笑了,朕從未打算封她為後,倘不說她尚且沒有子嗣,就是有了,也不能封。算了,和你說這些,你也應該是不懂的。我怎麼會不懂呢,深宮裏的心計,朝堂上的爭鬥,我雖是一介女流,但到底還是懂的。可我沒有說話,我坐在他身邊,看著那輪清冷的月亮,問我身邊的人,皇上可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