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1 / 3)

陳寅恪:“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

自陳寅恪在清華大學任教以來,就一直被被譽為“教授的教授”,其淵博的學識,不僅令學生驚歎,也讓那些名流學者們深深折服。

五四時期的教授學者眉宇間往往隱含一股狂傲之氣。當然,他們的才氣與學識使他們的狂傲具備了足夠的資本。不過,當他們與陳寅恪相識後,卻表現得非常謙遜。從他們對陳寅恪的評價中,足見他們對陳的敬仰與欽服。

吳宓是哈佛大學的高材生,清高孤傲,然而在結識陳寅恪後,卻一改往日的性情,逢人即對陳的學識大加讚揚。在其日記裏,他這樣寫道:

“宓於民國八年在美國哈佛大學,得識陳寅恪。當時即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諸友謂:‘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今時閱十五六載,行曆三洲,廣交當世之士,吾仍堅持此言,且喜眾之同於吾言。寅恪雖係吾友而實吾師。”

梁啟超大名廣為人知,但他竟在清華大學校長麵前說,陳寅恪“寥寥數百字的價值”抵得上他的等身著作。這話顯然是誇張了,但卻說明,在梁啟超的心目中,陳寅恪的學識無人能及。

劉文典曾當麵頂撞蔣介石,夠狂吧;還是這個劉文典在上課時說,天下隻有兩個人懂莊子,一個是莊子本人,另一個是他劉文典,夠傲吧。這樣一個狂傲之士,看誰都不服,惟獨對陳寅恪佩服得五體投地。在西南聯大教書時,一次在職稱評定會上,他說:“沈從文算什麼教授!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而沈從文隻能拿四塊錢。”還有一次,敵機襲擊昆明,劉文典帶著幾個學生冒死找到陳寅恪,拉著他就跑,一邊跑一邊說:“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

在國中,陳寅恪聲名遠播,在海外,他也享有盛譽。海外的漢學家公認他為學問淵博、見識過人的史學家。日本學者白鳥庫吉研究中亞史時曾遇到疑惑不解處,便向德奧學者虛心求教,卻一無所獲,後經人介紹致函陳寅恪,終得到滿意的答案,從此對陳十分敬服。

著名的漢學家伯希和對陳寅恪的評價是:陳先生能以批判性的方法並利用各種不同文字的史料從事他的研究,是一位最優秀的中國學者。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陳寅恪雖傾心學問,但卻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在書齋苦讀的同時,他對時政世事也極為關注。早在幼年,其祖父陳寶箴就曾告誡他,“讀書當先正誌”:

“讀書當先正誌;誌在學為聖賢,則凡所讀之書,聖賢言語便當奉為師法,立心行事俱要依他做法,務求言行無愧為聖賢之徒。經史中所載古人事跡,善者可以為法,惡者可以為戒,勿徒口頭讀過。”

祖父的教育使他很早就意識到,讀書要與立誌、做人、救國聯係在一起,所以,終其一生,陳寅恪雖堅守書齋不失學人本色,但卻並非以鑽故紙堆為樂的書蟲,而是把讀書當作治理國家、拯救國家的“根基”,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拯救國家,治理國家,尤其要以精神的學問作為根基”。

對於有損國家汙染社會的現象,陳寅恪往往給予嚴厲的抨擊。1913年,陳寅恪在巴黎大學求學,偶見國內報紙,有人提議袁世凱為終身總統,當時巴黎正舉辦選花魁之會,他借題發揮,做詩諷刺,其中的名句是:“花王那用家天下,占盡殘春亦自雄。”新舊時代更替時期,爭權奪位現象仍屢見不鮮,當時,清華大學校長一職,就有三十人爭奪,陳寅恪聞知此事後,就作詩諷刺,詩題為《閱報戲作二絕》:弦箭文章苦未休,權門奔走喘吳牛;

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

石頭記中劉姥姥,水滸傳裏王婆婆;

他日為君作佳傳,未知真與誰同科?此詩對爭權奪位者的醜惡嘴臉作了辛辣的諷刺。

陳寅恪在國外留學多年,主要精力用來研習多種外國文字,但他的目的卻是通過掌握多門外語,從而準確地了解本國曆史,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他的這一抱負在其《致妹書》中表述得很清楚:

“我今學藏文甚有興趣,因藏文與中文,係同一係文字,如梵文之與希臘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屬一係。以此之故,音韻、訓詁上,大有發明。因藏文數千年用梵音字母拚寫,其變遷源流,較中文為明顯。如以西洋語言科學之法,為中藏文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然此非我所注意也。我所注意者有二:一、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關係自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經典,印度極少;新疆出書者亦零碎,及小乘之類,與佛教史有關者,多中國所譯,又頗難解。我偶取金剛經對勘一過,其注解自晉唐至俞曲園止,其間數十百家,誤解不知其數。我以為除印度、西域外國人外,中國人則晉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當能得正確之解,其餘望文生義,不足道也。”

陳寅恪視傳統文化如性命,這一點也影響了他的諸位弟子。在清華國學院任導師時,其弟子在其言傳身教之下,也對國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並視弘揚中國文化為不可推卸的責任。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三屆學員藍文征對那段求學生活有深情的回憶:

“研究院的特點,是治學與做人並重,各位先生傳業態度的莊嚴誠摯,諸同學問道心誌的誠敬殷切,穆然有鵝湖、鹿洞遺風。每當春秋佳日,隨侍諸師,徜徉湖山,俯仰吟嘯,無限春風舞雩之樂。院中都以學問道義相期,故師弟之間,恩若骨肉,同門之誼,親如手足,常引起許多人的羨慕。因同學分研中國文、史、哲諸學,故皆酷愛中國曆史文化,視同性命。”

長期留學歐美的經曆使陳寅恪漸漸形成了自己的文化人格,簡言之就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既是他的治學之根,也是他的處世之本。在為王國維先生所撰寫的紀念碑文中,陳寅恪對其文化人格有精粹的表述: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係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寅恪曾贈給一位學生這樣一首詩:群趨東鄰受國史,

神州士夫羞欲死。

田巴魯仲兩無成,

要待諸君洗斯恥。

天賦迂儒自聖狂,

讀書不肯為人忙。其中“讀書不肯為人忙”正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相通。

陳寅恪寫這首詩,既是贈人,也是用來自警自勵。

1940年,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病逝。當時蔣介石下了條子,讓評議組成員選出顧孟餘補缺。為堅守學術獨立自由立場,不按長官意誌辦事,身為評議員的陳寅恪,拖著病體,從昆明飛到重慶,並宣言“此行隻為投胡適先生一票”。開會前,蔣介石為拉攏學者,設宴招待。宴會中,陳寅恪初見蔣介石“深覺其人不足有為,有負厥職”,作詩記之:自笑平生畏蜀遊,

無端乘興到渝州。

千年故壘英雄盡,

萬裏長江日夜遊。

食蛤那知天下事,

看花愁盡最高樓。

行都燈火春寒夕,

一夢迷離更白頭。其中“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盡最高樓”,對蔣介石作了譏嘲。

1953年,中國科學院準備增設兩個曆史研究所,中共高層有意讓陳寅恪任二所所長,並特意派陳的學生汪籛去廣州征詢其意見,陳口述了一份《對科學院的答複》,其大意是:

“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誌和獨立的精神。……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獨立精神和自由意誌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我決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我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

“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從來不談政治,與政治決無連涉,和任何黨派沒有關係。怎樣調查也隻是這樣。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當局,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的看法,應從我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

據陳寅恪的妻子唐筼說,陳寅恪最不願意看到別人寫文章時時時提到馬列主義,一看到頭就痛,當時,很多趨時文人不懂裝懂喜歡生吞活剝馬列主義理論,陳寅恪看不慣,就寫詩諷刺:八股文章試帖詩,尊朱頌聖有成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