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書和花就是他的命”
殷海光愛花愛書是出了名的。他曾花了三年時間,把自家院子經營成一個小花園。春天杜鵑花開時,殷家院落花團錦簇,聖誕紅,咖啡樹,榕樹,茉莉等競相吐豔,美極了。在這裏,殷海光夫婦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一次,夫婦倆坐在花園的小石凳上,聞著花香,啜著咖啡,殷海光對妻子說:“我們過的是百萬富翁的生活。”妻子則說:“哪裏,百萬富翁哪有我們這樣悠閑的心境。”
院子成了花園,家中也處處是花。桌上是一盆素蘭,茶幾上是淡雅的素菊,就連書架上也放著一束風姿綽約的鮮花。
為了讓花開得豔,殷海光用手把雞糞揉碎,給花增肥。
殷海光家,彌漫的不僅是花香,還有書香。正如作家聶華苓說的那樣:“書和花就是他的命”。
有時候,殷海光上午還借錢買米,下午有了稿費,馬上就去買書買花。他對朋友說:“書和花是一個人應該有的基本享受。”
因為愛花愛書,殷海光也產生了發財的念頭,他對聶華苓說:“我有個想法,你們一定喜歡。我夢想有一天,世界上有一個特出的村子,那兒住的人全是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我當然是哲學家囉!我的職業呢,是花匠,專門種高貴的花。那個村子裏,誰買到我的花,就是他最高的榮譽。我真想發財!殷海光想發財!隻因為有了錢才造得起一個大莊園呀!大得可以供我散步一小時。莊園邊上環繞密密的竹林和鬆林,隔著人的噪音。莊園裏還有個圖書館,專存邏輯分析的書籍。凡是有我贈送借書卡的人,都可以進去自由閱讀。”
由於太愛書了,殷海光對書的外形也十分講究,甚至產生了一些“不合時宜”的念頭:
“不管我是否會成眾矢之的,我依然認為讀書做學問是少數知識貴族的事。我極不讚成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知識分子‘大量生產’的趨勢。這是造亂!依此,我固然很窮,我認為在原則上書必須貴而且裝潢高雅。這樣方顯知識的尊嚴。這種想法真是‘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但是,時宜是什麼?我根本看不起時宜!所以,就書而論,在原則上我不喜paperback(平裝本)。但是,我也並不是毫無條件的排斥paperback。比如說,Free Press的paperback字大,邊寬,且價廉嘉惠寒士,因此可以將就。”
不過,殷海光畢竟理性很強,更多的時候,他仍是把書當做求知的工具。他認為,電視是“邪魔的東西”,收音機是“煩躁之源”,“沒有高深靈魂的人才親愛這些玩意”。唯有書,是“人類最高級的心靈滿足的發明”。
正因如此,殷海光不讚成做書蟲,不讚成“為讀書而讀書”。他說:“讀書,對於咱們而言,不是一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一種致知的手段,一種幫助了解世界百態的手段。因此,我,至少我,隻挑精要的書讀。”
在茫茫書海中,羅素、海耶克的書正是殷海光深深沉醉,一讀再讀的“精要的書”。
早在念高中時,殷海光就在《大公報》“世界思潮”欄目,讀到介紹羅素生平與思想的文章。當時,張蔭麟以“素癡”為筆名,在此欄目中發表了大量有關羅素的文章。這些文章給年少的殷海光留下深刻印象,並改變了他的人生。
殷海光家的故交李文熹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告訴我們,少年殷海光對羅素著作十分著迷,手不釋卷,廢寢忘食,人稱小羅素迷。
一次,十六歲的殷海光步行八十裏去老家殷家樓二伯父家辦事,當他趕到二伯父家辦完事後,天已黑了。跑了一整天,殷海光沒有倒頭就睡,而是在煤油燈下讀隨身攜帶的羅素著作,一直讀到雞叫才沉沉睡去。翌日,他爬起來就往家趕,等下午趕到家才發現那本羅素書丟在二伯父家裏。當時,已近黃昏,又要下雪了。殷海光不顧家人勸阻,扭頭往回走,要去八十裏外的二伯父家取書。漸漸,雪越下越大,天也全黑了,少年殷海光迷路了,他就扯著嗓子喊,我是殷家樓的殷福生,有沒有殷家樓的人,出來幫我指個路。恰巧,一個老人牽著牛趕路,在老人熱心的引導下,殷海光才走到了殷家樓,取回了那本書。他對羅素著作的癡迷由此可知。
在給弟子林毓生的信裏,殷海光曾談到他年少時喜歡讀羅素的原因:
“經弟的X光對我透視,我才自覺到,我二三十年來與其說是為科學方法而提倡科學方法,不如說是為反權威主義,反獨斷主義,反蒙昧主義,反許多形色的ideologies(意締牢結)而提倡科學方法。在我的觀念活動裏,同時潛伏著兩種強烈的衝力:第一是反傳統思想;第二是啟蒙。恰好羅素的著作中充滿了這些因素,所以我早年愛上了羅素。”
成年後,在殷海光的言談和文章裏,羅素這個名字頻頻出現。他對羅素的敬仰貫穿了他的一生。
聶華苓曾是殷海光的鄰居,她在兩篇紀念殷海光的文章裏,都提到他對羅素的崇拜和敬仰。
“殷海光所崇拜的人是羅素。在他情緒達低潮的時候,你若幸運的一下有了靈感,提到那位最偉大的羅素,他就好像著魔似的,頓然容光煥發,甚至於為你親手煎一小鍋香勃勃的咖啡,然後滔滔不竭地對你談羅素的一切。”
“花香、書香、咖啡香,再加上微雨黃昏後,就是說羅素的時候了。羅素可不是隨便談的!天時、地利、人和,都得對勁才行。有天晚上,殷海光拿來《羅素畫傳》給我們看;他正要將書遞給我,家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連忙將書從我手裏搶了過去,目不旁視,硬挺挺走了出去。又有一天,午飯時候,他談著談著,興致來了,回房拿來羅素的書,朋友要接過書來看看,他抓著書不放,瞪著眼說:‘不是看羅素書的氣氛!’
“現在,時候到了,氣氛有了!我們不懂羅素,沒關係!羅素不在乎,殷海光也不在乎。人能‘通’就好!他常用那個‘通’字來形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你把書拿回去看吧!’殷海光慷慨地說;然後透著點炫耀:‘這本書可不是隨便借人的啊——’炫耀就在那長長揚起的一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