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番石榴的春天來臨了
冬季以後熱浪就開始撤退了,直至春天熱浪都沒有襲來。史國柱現在已經挖了好幾個坑,現在是午飯後的一段時間,他昨晚與謝麗梅約定了時間,中午後在野生芭蕉林相見。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身體上的接觸了,準確地說從離開老家以後就沒有過身體上的接觸了。自從在熱浪中建立了新的棲居地——一間茅屋以後,他們的身體就再已沒有接觸過性。起初是睡在同一張床上,沒多少天史小竹走了,史小芽每晚做噩夢,謝麗梅就搬到了史小芽的床上去睡,夜幕降臨後母女兩人就緊張地依偎著。這樣一來,他離謝麗梅就更遠了。慢慢的,他們都似乎已經失去了對於性生活的渴望。尤其是史小竹在南溪河溺水身亡以後,所有的光芒仿佛都為此熄滅了。那些光芒是在史國柱遊弋在南溪河水流中的時間裏熄滅的。
那是一片茂密的水草誕生地,他朝下遊的河床深入而去,張衝的父親則向上遊深入而去。兩個男孩根本不現蹤跡,已經過去太長時間了,時間具有多大的魔法啊,沿著時間而去,要麼就會出現奇跡,這奇跡也正是他們所需要的。沿著時間而去,會呈現出灰燼和絕望交織的時刻,世上沒人會喜歡這個時刻,盡管如此,這兩種現狀也是時間這魔轉器所演奏和旋轉的主題之一。其餘的時間似乎都是圍繞著這兩個主題的纏繞和衝撞而變化的。
史國柱從帶著一個家庭隨同湖南籍的支邊隊伍進入這片北回歸線的地貌中時,變化就已經降臨了:首先是溫度的變化,熱浪鑽進了神經係統和身體的每個器官,因為溫度的熱,人們的精神麵貌開始被熱浪所消耗著。另外就是居住問題,盡管農場說住茅屋是暫時的,然而,每一個第一次鑽進茅草屋的人都會湧出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當一種憤懣而荒涼的滋味過去以後,是妥協,一種徹頭徹尾的妥協。因為隻要一想到回去的路大家都會感覺到畏懼。
之後,人們已經開始默認或接受了吃的問題,在每頓都是玻璃湯和木薯的食物麵前,饑腸轆轆的味蕾張開了。然而,最令人憂慮的是孩子們的問題,在沒有圍牆的校園生活以後,孩子們就像野馬一樣瘋狂地在熱浪中尋找遊戲,每個孩子都會製造屬於自己的遊戲,所以史小芽尋找到了她的番石榴,後來,兩個溺亡者的十二歲男孩就葬在了離那棵番石榴不遠處的丘陵山坡上。當史小芽尋找到番石榴時,史小竹和張衝卻尋找到了南溪河。噢,史國柱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世上最為絕望的時刻,當黎明將至,史國柱的手從下遊的一片水草中突然觸到了一種滑翔而垂下的東西,他將整個注意力集中在這時間範圍內,將整個已經越來越潰敗的意識調整於那奇怪的觸須中,就這樣他發現了被龐大而茂密的水草係統所緊緊纏繞起來的兩個孩子的裸體。太長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從白晝到長夜的織物術,在這個漫長時間的煎熬中,孩子們是無法抵抗天命和時間的,所以他們必死無疑。就這樣,兩個孩子葬身於北回歸線的山坡上,在下葬之前,兩個母親為他們洗幹淨了身體,穿上了他們從前的舊衣服。死亡來得太快了,有很長的時間,兩個孩子的意外死亡使所有人臉上都失去了光澤。對於史國柱一家來說,史小竹的死亡似乎在短時期內使他們已經喪失了追求光芒的意念。所有人都需要時間來撫慰或治愈心靈的創傷。春天降臨,春天是自然界賜予人類的又一季節,在春天人們的心理會發生奇異的變化。現在,史國柱已經來到了那片蔥蔥鬱鬱的野生芭蕉林,他在等待,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謝麗梅約到這個地方來。然而,他有一種原始的衝動想單獨與謝麗梅待一會兒,當然這不完全是關於性的衝動。他站在漫山遍野的野生芭蕉林的左側山坡,在這裏他可以看見謝麗梅到來的身影。作為來自湖南農村的農民,之所以響應政府的號召到邊疆來是受到了那頭頂香蕉腳踩菠蘿的誘惑,這些誘惑很快就變成了夢想。在墾荒地往外走他就發現了這片野生芭蕉林,他曾獨自鑽進裏麵,中午時會躺下去休息片刻。在這片縱橫伸遠的芭蕉樹下,他的身體漸漸從熱浪中獲得了陰涼。也許,他想讓謝麗梅也能分享這種片刻的陰涼。現在,他已經看見謝麗梅的影子正在朝著這座山坡移動。
那確實是謝麗梅的影子移動過來了,很快那影子就變得清晰。謝麗梅穿藍卡嘰布褲子,腳穿農場發的清一色的黃色膠鞋,從一開始每一個人都發了一雙膠鞋一把長柄彎刀頭——它意味著墾荒的時間已經開始。每個農場職工都必穿黃膠鞋,這個通向荒野的標誌,呈現出了每個農場職工的身份。此刻,謝麗梅帶著春天的盎然氣息來到了史國柱身邊。兩人麵對著片刻,史國柱牽起了謝麗梅的手開始往芭蕉林中走,起初腳步並不快,後來卻像被一陣颶風震蕩著往前走並加快了腳步。他們很快就已經到達了芭蕉林深處,碩大的綠色芭蕉葉片傘一樣撐開後擋住了外在奔湧不息的時間;擋住了堵塞在他們身體中的那些疲憊和憂鬱;擋住了史小竹溺水身亡後言之不盡的哀鳴;擋住了汗淋淋的身體中的絕望。現在,他們的嘴銜起在空中並尋找著對方,兩個人一聲不吭的開始脫衣服,在這一刻他們似乎什麼都不害怕,似乎所有經曆的時間都已經忘記了。他們的身體尋找到了芭蕉根莖下一片從春天中冒出來的草地,這是天然的草床,謝麗梅以熟練的姿態躺了下去,史國柱再躺了下去。輕輕的呻吟以後是從極樂中抽身而出的肉體。謝麗梅突然掙紮而起低聲說道:給我衣服,給我衣服,如果讓人看見就會傳遍整個農場,那簡直羞死了。史國柱把衣服遞給了她說道:羞什麼?我們是夫妻,幹這樣的事情到哪裏說都有理。兩人穿上了衣服站起來,史國柱說:我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幹這事了,在家鄉時我們兩三天就幹一次。真不知道在這麼長時間裏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謝麗梅說:你讓我到這裏來,就是想幹這事的嗎?史國柱點點頭說道:這是一個好地方,今後我們要經常來,反正也不會影響我們墾荒的。謝麗梅仰起頭看著史國柱的臉,他們都才三十多歲,卻仿佛已經經曆了太多的事情,兩個人都明白是史小竹的死亡將某種東西破滅了。
史國柱目送著謝麗梅的身影離去後,坐在山坡上吸了一根紙煙,他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發生的一幕中:謝麗梅就在他身體下像鳥兒樣震顫著翅膀。這一切曾經在老家的土坯屋一次又一次發生著。他與這個女人已經有十多年的性史,正是這性史使他們像天地萬物一樣結合一體,從而誕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也正是這性史使一陰一陽體結合以後,像萬物樣在時間中延續著生活的一切。直到史小竹被他從南溪河底撈上來之前,他都感覺不到生命中的任何強大的悲傷可以摧毀一切,包括性的渴望。而現在,他又有了從前與這個女人身體中的性事,而且他又獲得了性事以後身體中的寧靜。現在,他站了起來,他要去墾耕了,他要仰起頭來穿過北回歸線上的這斑斕的時間,他要回到荒地上去尋找到農場發給他的長柄彎刀和鋤頭,那把鋤頭上還用刀片刻有他的名字。
春天來了。農場的小學建起來了,小學就在南溪河的對岸,一座吊橋隨之已開始貫徹了兩岸。就這樣,史小芽和孩子們終於擁有了有圍欄的南溪農場小學。當史小芽和孩子們第一次穿過那座吊橋時,孩子由家長護送到橋對岸,史小芽是由父親送過去的,有生以來,這是湖南籍的孩子和大人們第一次過吊橋:用木板鋪在鐵鏈上的吊橋隻要有人走上去就會來回晃動。盡管如此,吊橋兩邊有一排排的鐵鏈護欄,害怕時可以用手抓住護欄。史小芽第一次過吊橋時,緊緊地抓住父親的手不鬆開,父親一遍遍地鼓勵她說道:小芽,頭要仰起來看遠方,眼睛千萬別盯住自己的足尖。就這樣,史小芽像父親一樣仰起頭,眼前是飄浮的雲彩,是純潔得像史小芽的眼睛般幹淨的雲彩。史小芽的心靈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激蕩過,她就這樣將手放在父親的手心,仰望著雲彩渡過了南溪河上的那座吊橋,而當史小芽回過頭去看時已經在吊橋的另一岸上了。就這樣,父親帶著她尋找到了掩映在芭蕉林和芒果樹下的那座農場學校:眼前的一切都難以與一座學校聯係在一起,依然是用茅草和木頭撐起的學校,根本就沒有圍牆,茅屋全部向外敞開,可以看見四周碧綠碧綠的芭蕉葉扇——所有這一切與夢想中期望的學校是那麼遙遠。盡管如此,史小芽還是高興的,因為就要告別從前在荒野地上的遊戲生活了,就要告別那些尋找白蟻王國的生活了,而對於茅舍搭起的學校孩子們愣了片刻也就適應了。父親就要離開了,他將史小芽拉到一邊叮囑道:下午過吊橋時一定要小心,如果害怕就抬起頭來看藍天,這樣慢慢就過去了。記住,過完吊橋以後千萬別在南溪河畔玩。父親的目光充滿了焦慮,史小芽已經適應這種焦慮了,就像已經適應了每天喝玻璃湯,咀嚼木薯的日子一樣,她已經適應了這個熱帶地域的一切生活細節,正是這些細節中充斥的苦難讓她每天都往返於茅屋到那棵番石榴的路上。
史小芽永遠不會忘卻這一幕:在滾滾熱浪之下,兩床金色的草席鋪開在離番石榴不遠處的那片凸出的山坡上,兩個母親來了,帶來了史小竹和張衝的衣服。史小芽就這樣站在人群的最前麵,無法忍住的淚水像雨一樣往外奔湧再也無法止住,史小竹和張衝各自躺在了一床草席上。母親們跪在了地上為她們的兒子穿上了衣服。兩個十二歲的小生命如此之快就已經失去了生機,史小芽在淚水的簾布上最後一次看到了小哥哥被南溪河水浸泡了很長時間的臉,那張臉已經完全失去了從前小哥哥的模樣,四肢僵硬而完全耷拉下來了,兩個母親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生離死別的場景,她們突然忘記了一切,像野獸一樣大聲嚎叫著。男人們走上前將兩個母親從地上拉起來,隔著層層淚水的簾幕,史小芽看見父親走上前去親自為兒子裹上了草席。
那片凸出的山坡上已出現了兩個坑,這是十歲的史小芽第一次目睹什麼是死亡。在史小芽的人生中之前似乎沒有死亡的概念和意識,直到父親背著史小竹走過來時,死亡離她仍然是那麼遙遠。而此刻,她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死了必須埋在土地裏。必須讓這個人躺在挖開的長方形土坑裏,那坑必須恰到好處的可以放下這個人的身體。泥土合上來了,那麼快就蓋住了小哥哥們躺下的那個地方,那麼快就蓋住了草席。就在這一刹那間,史小芽又聽到了兩個母親那野獸似的絕望心碎的尖聲嚎喪。這嚎喪聲自此以後久久地在史小芽的內心深處演奏著哀曲。從那以後,每到半夜,史小芽都會夢魘著,母親從父親的床上爬過來,睡在了史小芽身邊,這樣一來,史小芽的夢魘才消失。從此以後,母親夜夜陪在了她身邊。
番石榴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迎接著史小芽的目光,她在哥哥們下葬以後的第二天就獨立的朝著有番石榴的山坡出發了。自從來到南溪農場以後,番石榴是使她最快樂的樹,史小芽仍然記得因為追趕一隻藍色蝴蝶而發現了芬芳馥鬱的番石榴,當那隻碧綠的番石榴從她的肩頭滑落到手上時,甜蜜蜜就真的已經降臨了。然而,這樣的甜蜜蜜是那樣短暫,是多麼短暫啊!
史小芽本來想尋找到小哥哥和孩子們,將他們也帶到這棵番石榴下,用味蕾去感受她所品嚐到的甜蜜蜜。然而,小哥哥們卻走了,現在史小芽漸漸地明白了,當人們在說一個人已經死了或走了的時候就意味那個人已經不存在於空間,不存在可以見麵的世界上,就意味著這個人已經埋在土壤中去了。史小芽迎著番石榴走去,這是兩個小哥哥剛剛被埋進土裏的第二天。史小芽剛喝過了玻璃湯,吃過了木薯以後就悄然出發了。
風在早晨還沒有形成熱浪,這是一天中最為涼爽的一個時刻。史小芽剛剛從昨夜的夢魘中走出來,如果沒有母親摟住她喚醒她,不知道這場夢魘會走出多遠。在不知不覺中史小芽已經來到了那棵番石榴樹下,一個牧羊的爺爺過來了就問她是不是從湖南過來支邊的,她點點頭,老爺爺就告訴她說如果口渴時就可以摘這果樹上的番石榴吃,老爺爺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摘下了一隻果遞給史小芽說:嚐嚐吧!嚐嚐吧!老爺爺說完就趕著那群像烏雲一樣黑的山羊離開了。史小芽捧著那隻果,她就是從這一刻知道了樹上結出的果實叫番石榴。史小芽不斷地低吟這個好聽的名字:番石榴、番石榴、番石榴。
她伸手從樹上又摘下了幾個番石榴用雙手捧在胸前,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不遠處那凸出的山坡上兩座墳墓。史小芽的嘴裏突然湧現一種酸澀的液體,她將那些液體咽進了咽喉,然後開始往前走。就這樣史小芽第一次獨自麵對兩座新墳地,它們像兩座隆起來的土塔,麵向四野和天空。史小芽將懷中的番石榴分成兩份,第一份共三隻番石榴,她將它們堆在了史小竹墳地泥土下的平地上;第二份共三隻番石榴,她將它們堆在了張衝墳地泥土下的平地上。現在,她跪在兩座墳地的前麵,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跪下了,沒有誰教會史小芽這個姿勢。也許,史小芽感受到了小哥哥們在看著自己,隻有雙膝著地,史小芽才能夠在地平線上與小哥哥們的目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