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個女人被釘在十字架上
韋蘿妮克形單影隻地留在三十口棺材島。她兩隻胳膊撐在窗台上,頭埋在雙臂中,她昏昏沉沉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塑像,一直到太陽落進仿佛在海上憩息的雲層裏。
剛才發生的事情,就像電影鏡頭一樣在她混亂的頭腦中一幕幕閃現,她越想避開它,畫麵越是清晰,使她又重新看到了那些殘酷的場麵。
她根本不想去為此尋求答案,更不想徒勞地去為這場慘劇尋找什麼理由。她寧願相信弗朗索瓦和斯特凡發瘋了,因為隻有瘋狂的人才會做出這種行為。既然認為兩個凶手是瘋了,那麼他們還會有什麼具體的計劃和確定的目標也就很難用常理推斷了。
加之,她親眼看見奧諾麗娜的發瘋,更使她堅信,所有的這些事件,都是由於精神錯亂引起的,而島上的居民都是精神錯亂的犧牲品。她自己也有一陣子頭腦混沌,如墮迷霧中,仿佛一些看不見的幽靈在她身邊遊蕩。
她昏昏欲睡,即使昏沉中也無法排解那些可怕的場景,她感到非常傷心,於是抽泣起來。此外,她仿佛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音。她想是敵人來了,於是,她睜開了眼睛。
在她麵前三步遠的地方,一隻怪模怪樣的動物坐在那裏,它身上長著奶油咖啡色的長毛,前腿像胳膊那樣交叉在胸前。
原來是一隻狗,很快她就想到是弗朗索瓦的狗。奧諾麗娜說過它是一隻勇敢、忠誠和滑稽的狗。她還想起了它的名字——“一切順利”。
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感到悲憤難平,甚至想立刻把這個名字可笑的動物趕走。還叫什麼“一切順利”呢!在這場災難中的無辜受害者,薩萊克島上的所有死去的人,被殺害的父親,自殺的奧諾麗娜,發瘋了的弗朗索瓦。什麼“杜瓦邊”!
可是狗一動不動。它扮著怪樣子,正如奧諾麗娜描述的那樣,頭向前傾著,一隻眼睛閉起,嘴巴一直咧到耳朵根,兩隻前腿交叉,真是叫人忍俊不禁。
此刻,韋蘿妮克想到,這是“杜瓦邊”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痛苦的人。“杜瓦邊”不喜歡別人流淚。當你哭的時候,它會做各種怪樣,直到你破涕為笑,並撫摸它為止。
此時韋蘿妮克笑不起來,而是把它拉到身邊,對它說:
“不,可憐的小狗,不是一切順利,相反一切都不順利。最重要的是必須活下去,對嗎?不要像別人那樣發瘋……”
活下去的願望迫使她行動。她下樓到廚房,找到一點食品,把一大半給了小狗吃,然後她又回到樓上。
夜晚降臨了,她來到二樓一間平時沒人住的房間。接二連三的打擊和體力的超支使她極度的疲勞,她很快就酣然入睡。“杜瓦邊”就睡在她的床頭。
第二天,她帶著一種異常寧靜和安全的感覺醒來。生活仿佛又回複到她在貝桑鬆時一樣的溫馨和寧靜。幾天來她經曆的一切就像噩夢一般遠去,不會再來困擾她了。在這場大難中死去的人,對於她形同陌路,他們不會再見麵了。她的心不再流血。喪事辦得問心無愧。
這真是意料之外的和自由自在的休息,孤獨反倒成了一種撫慰,使她感到很自在,以至當汽船來到並停泊在這個不祥之地時,她都毫無察覺。無疑,那天有人看見了爆炸的火光,聽見了爆炸聲。韋蘿妮克仍一動也沒有動。
她看見一隻小艇離開了汽船,她原以為是進行調查的人來了。可是出於私心她害怕調查會牽涉到她兒子,她也不希望人們找到她,詢問她並揭露她的姓名、身份、曆史。她害怕別人讓她回到剛剛擺脫的地獄般的環境中去。她寧願再等一兩個星期,也許會有從此經過的船隻帶她離開小島。
然而,沒有人到隱修院來,汽艇也沒待多久就離去了,沒有什麼打擾年輕女人的這種孤身一人的生活。
她就這樣度過了三天。似乎命運之神已把她遺忘。她孤身一人,她就是她自己的主人,就連帶給她巨大安慰的“杜瓦邊”也消失不見了。
隱修院建在原來修道院的舊址上,占據小島的一頭。原修道院在十五世紀被廢棄,漸漸倒塌,變成廢墟。
十八世紀的時候,一位富有的船主出資利用原修道院的材料以及教堂的石頭修建了這座房子,無論是從建築方麵或裝飾方麵看,都平凡無奇。再說韋蘿妮克也不敢走進任何一間房間。父親的慘死和兒子的瘋狂讓她望而卻步。
可是第二天,春光明媚,她來到花園裏。花園一直伸展到小島的尖端,跟房前的草坪一樣,地上滿是凹凸不平的廢墟和常春藤。她發現這裏所有的小徑都與高大橡樹圍繞的一個陡峭的呷角連接。她走著走著,突然發現一塊由橡樹環繞著麵對大海的半圓形空地。
在這塊空地中央,有一座橢圓形的很矮的石桌墳,它由兩條幾乎是正方體的岩石支撐著。這地方氣勢雄偉,視野開闊。
“這是奧諾麗娜說的仙女石桌墳,”她想,“看來距離馬格諾克的鮮花盛開的骷髏地不遠了。”
她繞空地轉了一圈。在兩條石腿內側刻有難於辨認的記號。但石腿朝向大海的外側,很平滑,像是專為雕刻用的,上麵記載的一些東西又使她不安地顫抖起來。
右邊,是用原始而又笨拙的筆畫深深地刻著四個女人被痛苦地釘在十字架上的圖畫,左邊則刻著一行行的字,可能由於風吹浪打,或許有人故意用手刮過,字跡已經模糊了。不過仍有些字還清晰可辨,與韋蘿妮克在馬格諾克屍體旁發現的那張畫上看見的一樣:“四個女人釘死在十字架上……三十口棺材……天主寶石賜生或賜死。”
韋蘿妮克心懷不安地走開了。這是一個遍布神秘的海島。她決心逃離這兒,以至離開薩萊克島。
她沿著空地的一條小路,經過右邊一棵顯然被雷電劈過,隻剩下一個樹幹和幾根枯枝的橡樹。
她又下了幾級石階,穿過一片草地,草地上排列著四行糙石巨柱,她站住腳,被眼前的景色震呆了,她驚叫失聲,讚歎不已。
“馬格諾克的花。”她說。
她經過的這條路上的最後兩塊巨石,像一扇敞開的門的門框,門前是蔚為壯觀的景象。那裏有一片長方形的空地——最多五十米長,上麵有幾級台階,兩邊是兩行同樣高的巨石,間隔相等,就像廟裏的柱子一樣。這座廟宇的中殿和偏殿都鋪著大塊的花崗岩石板,或大或小,沒有規則,有的已經破碎,石縫中長出了草,就像彩繪玻璃殘片上的鉛條。
空地中央有一塊麵積很小的正方形的地方,鮮花圍繞著在古老的基督石的周圍。那是什麼樣的鮮花啊!是令人難以想象的、神奇的花,夢幻般的花,奇跡般的花,是大得出奇的花。
這些花,韋蘿妮克都叫得出名字來,然而,它們卻比韋蘿妮克見過的花都更碩大奪目!花色繁多,但每種花隻有幾株。可以說,一束花彙集了所有的顏色,所有的芳香和所有的美麗。
更奇怪的是,在平時,這些花的花季並不在同一時間,是按月次第開放的。可是這裏的花,卻是同時含苞,一齊開放!這些生機盎然的花朵,在同一天綻放,花期不過兩到三天,但它們碩大、華麗、光彩奪目,傲然掛在強壯的枝頭上。
這些花有弗吉尼亞的曇花、毛茛、萱草、耬鬥菜、血紅色的委陵菜、比主教的紅袍還要紅的鳶尾花!還有翠崔花、福綠考、倒掛金鍾、烏頭等。
而更有甚者——噢!引起這個年輕女人多大的不安啊!在那個絢麗的花籃上麵,一條由藍色、白色、紫色的鮮花構成的花帶繞著基督塑像的底座,仿佛為了親近救世主的身軀而努力向上長高,這些花正是婆婆納花婆婆納花,法語稱為韋蘿妮克。——譯注……
她激動不已。走近以後,她發現底座上插著一個小牌牌,上麵刻著有幾個字:媽媽的花。
韋蘿妮克不相信什麼聖跡。這些花絢麗奪目,別的地方的花都無法與之相比,這點她還是承認的。可是她不相信,這種反常現象是什麼超自然的力量或是馬格諾克有什麼秘方。不,可能有某種原因,而且很簡單,事情遲早會水落石出的。
然而,在這種異教的美麗裝飾中,在仿佛因為她的到來才發生的奇跡裏,鮮花用它們姹紫嫣紅的色彩和芬芳四溢的芳香將基督團團簇擁,韋蘿妮克跪下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又連續兩天來到鮮花盛開的骷髏地。現在,這些環繞著她的神秘現象,不但沒有消逝,反而更加妖嬈動人,她在婆婆納花麵前,開始思念兒子,仇恨已變得無足輕重,甚至對生活也不再絕望。
但是第五天的時候,她找不到其他可以吃的了,於是,中午時分,她下山到村子裏去。
到了山下,她看見大部分人家的門都敞開著,顯然屋主走的時候,肯定還想第二次回來取生活用品的。
回想大海上的爆炸,她的心一陣抽痛,她不敢走進門去。窗台上天竺葵花依舊盛開。大掛鍾的銅擺依然忠於自己的職責分秒不差地報著時間。她走開了。
在離碼頭不遠的貨棚裏,她看到奧諾麗娜從船上運來的食品袋和箱子。
“好了,”她心裏想著,“不用再擔心我會餓死了。足夠我吃幾個星期,至於以後……”
她往籃子裏裝了些巧克力、餅幹、罐頭、大米、火柴等。在她就要起身回隱修院時,忽然萌發了到小島另一端去看看的想法,回頭再來拿籃子。
她在通往高地的濃蔭密布的小道上行走著,這裏的景色同其他地方一樣毫無二致,除了一片老橡樹林,一樣的平地,一樣的沒有作物、沒有牧草。島變得狹窄,在這裏可以隨意張望兩邊的大海和遠處布列塔尼海岸。
這裏也有一排作為一棟住宅的圍牆的岩石,這棟住宅外表很簡陋,有一座長方形的破房子,屋頂已經修補過,屋裏存放著雜物,一個維護很差的髒院子,裏麵堆滿了廢鐵和柴草。
韋蘿妮克往回走的時候,突然她仿佛聽到人的呻吟聲,她吃驚地停下來。她凝神靜氣地傾聽,果然有人在呻吟,且聲音比剛才要清晰,呻吟聲中還夾雜著其他的聲音;有痛苦的喊叫和呼救,是一個女人的喊叫聲。難道島上還有人沒有離開?當她知道在薩萊克不是隻有她孤身一人的時候,心裏既有點高興,也有點擔憂。她擔心,也許事情還會重新把她卷入死亡和恐怖之中。
韋蘿妮克可以斷定,聲音並不來自住房,而是從院子右邊堆放雜物的屋裏傳出來的。院子隻有一個柵欄門,她隻一推,門就應聲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