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清秋幕府井梧寒,
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
守天月色好誰看?
穀汐淵一席素衣,靜靜立在落月山莊門前。
他看著打滿靈布的山莊,不禁微微感歎,人在世,不過彈指間罷了。
淩滄過世已三日。
凶手沒有遺留任何蹤跡,留下的不過一個詞罷了。
“劍歌…”穀汐淵喃喃念道,他想不出凶手提這二字的目的,也猜不出淩滄死亡的背後究竟有多少黑幕。
以及…這場武林會發動的原由。
淩滄究竟是誰?與穀家又有什麼關係?他又為什麼絲毫不抵抗就被人殺死?
這一切,都成了迷。
穀汐淵毫無頭緒,任他再如何絞盡腦汁也無濟於事。
“罷了,這便是天意罷!”
他想到了淩可心,那個自從淩滄死後便失魂落魄的女子。忽的,他感覺自己實在虧欠淩可心太多,也許今生也無望還清了。
想到這,他不禁長歎。
天邊那雲,正紅。
淩可心在房中坐著,麵色蠟黃,滿眼盡是傷痛與倦怠之色,她那原本明媚清亮的眸子中卻隻有無盡的哀傷。
“篤,篤,篤。”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她下意識的動了動,卻終究是止住了。仍是坐在那裏,將那敲門聲隔絕在外。
“淩姑娘,你連穀某也不願見了麼?”門外那人傳來淡淡的歎息。
“穀大哥…”淩可心眼中閃過一絲柔情,她歎氣,自己終究是無法狠心不見這個人麼?
門開了,門內的女子凝視著門外的男子,深深,深深。
“淩姑娘…”穀汐淵竟然不相信眼前這個憔悴的女子竟然就是那個傾國傾城的淩可心,他心中沒來由的揪了一下,“淩姑娘,還請節哀,淩莊主的仇,穀某決不會坐視不理。”
淩可心慘笑道:“穀大哥,你莫要安慰我了,我看的出來,我爹的死根本沒有任何線索對麼?”
穀汐淵點點頭,不由得歎道:“淩姑娘,穀某無能,竟看不出絲毫端倪。”
淩可心默然半晌,忽然小聲啜泣道:“我看,沒用的該是我罷,爹爹去的這麼不明不白,我卻連為他報仇都不能。”
穀汐淵無以為答,低頭沉默。
淩可心歎道:“穀大哥,下步你打算怎麼做?”
穀汐淵沉吟一番道:“唯有走一步,算一步,見招拆招了。”
淩可心頗有不解,疑惑道:“穀大哥的意思是?”
穀汐淵道:“淩莊主故去前,曾留下劍歌二字,穀某揣度,料想與害淩莊主的賊子定有莫大幹係,當下我們並無提前找出凶手之法,所以便隻有以靜製動,等他們先出招了。”
淩可心思索半晌,點頭道:“也隻有如此了。”說罷,又是重重歎息,歎息聲中說不出的淒涼悲愴。
穀汐淵來的目的正是把自己的想法得到她的認可,但他見淩可心這副模樣,心中不忍,便開解她道:“淩姑娘,莊主故去,你我縱然有通天徹地的能耐,也無法讓莊主複生,所以還望姑娘想開些。”
淩可心嘴角略微上揚,強笑道:“多謝穀大哥,我自然理會得。”
穀汐淵見她強顏歡笑,眼中的憂愁卻濃得無法化解。心中自是無比焦急,卻苦於沒有勸解良策,甚是煩亂。便不願多呆,告辭去了。
淩可心望著遠去的素衣淡影,纖瘦的身子立在風中,衣衫稠帶隨風而動,腦後秀發獵獵飛揚,遮擋住她半個麵孔,此時的她,沒有人知道在想什麼。
碧藍天空,隻餘孤雁,蒼茫劃過天邊。
庭台,小榭,夜半,獨酌。
穀汐淵坐在那裏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有些醉了,眼中的景物已經呈一片朦朧之象。無數畫麵從眼前一一閃過———淩亂不堪,他無法將這些事串連在一起,好象有什麼關鍵的問題無法解開。
正當穀汐淵兀自出神之時,頭頂忽有人笑道:“秋日漸寒,小弟在上邊可冷的緊,不知穀兄可否能請在下喝上幾杯暖一暖身?”話音未落,隻見一人翩然落下,正笑吟吟的望著自己。
穀汐淵一驚,自己頭頂有人在居然不知,那人若有意加害,恐防不勝防。想到此節,穀汐淵不禁微微後怕,腦後冷汗涔涔。
那人似乎看穿穀汐淵所想,不禁笑道:“穀兄不必擔心,在下並無惡意,隻是方才耳目眾多,不便現身,還請穀兄饒恕則個。”
穀汐淵微定心神,見這人約莫二十歲年紀,長相很是平凡,倒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身著青灰色長袍,腰懸佩劍,身材頗為挺拔,讓人看了不由得心生親近之意。穀汐淵見他淡定含笑,想他應並無惡意便道:“既然如此,還請兄弟喝上一杯。”
那人笑讚道:“穀兄果然豪爽。”
穀汐淵看著此人,忽然覺得有些麵善,腦中靈光一現,回憶起了這個人的身型與說話語氣,便道:“你是那晚的…”
那人接過話頭笑道:“在下正是那晚的馬賊。”說著,他朝穀汐淵擠了擠眼睛。
穀汐淵不由得啞然失笑,卻也對這人的身份感到懷疑。
那人卻不客氣,徑自走到桌前自斟一杯,道:“穀兄,我知道你懷疑我的身份,你且少安毋躁,待我細細給你講來。”
穀汐淵道:“願聞其詳。”
那人笑了笑道:“其實我師傅你是認識的。”
穀汐淵問道:“尊師是?”
那人目光忽然便的肅穆,深深吸了口氣,恭敬道:“家師正是‘碧宵劍’璿璣真人。”
穀汐淵心中陡然一凜,立時恭敬起來道:“原來璿璣真人竟然有了傳人。”
那人點點頭,從腰間解下佩劍,交於穀汐淵手中道:“此乃家師所賜佩劍,穀兄定然識得此物。”
穀汐淵雙手接過長劍,凝視劍鞘之上的花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嘩”一聲將長劍抽出,隻見長劍如一汪碧水般清亮,劍身中央卻雕有紅雲之紋,他不禁點頭道:“劍身薄如蟬翼,劍質通體碧藍,削鐵如泥,又有紅雲點睛,果然是璿璣真人之物。”說罷,他還劍入鞘,向那人道:“尊師近來可好?”
那人笑道:“師傅身體硬朗的很,他也經常掛念穀兄。”
穀汐淵點頭道:“當年尊師傳我‘含香半劍’奇功,穀某受用不盡,他日若有機會,定然親自登門拜謝。”
那人笑道:“如果師傅知道,定然歡喜極了。”
穀汐淵道:“說了這麼久了,還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稱呼?”
那人道:“賤名不提也罷,你便稱呼我阿城好了?”
穀汐淵知有些人不願透漏真實身份,便隱匿姓名,也不便多問,便道:“如此也好,阿城兄弟,你今天來造訪,卻是有什麼事?”
阿城向四周望了望,確認無人後,俯到穀汐淵耳畔悄聲細語幾句。
“天機圖!?”穀汐淵聽了阿城的話情不自禁的驚訝道。
十二
阿城慌了神,忙捂住穀汐淵嘴急道:“小心些,這裏有幾十處暗哨,若被他們察覺,提前發難怎麼辦?”
穀汐淵看了看阿城,眼神頗為複雜,他頓了頓說道:“你的意思是說……”
阿城點點頭道:“不錯,這裏上上下下的傭人,護衛都被調了包。成了他們的眼線。”
穀汐淵一驚,隨即陷入沉思,不多時,他忽問道:“你說的他們是誰?”
阿城笑了笑道:“告訴你並非不能,但是你要答應我件事。”
穀汐淵問道:“何事?”
阿城望了穀汐淵一眼,眼中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感情道:“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或許很難。”
穀汐淵一怔道:“隻要不違背大義,穀某照做又何妨?”
阿城搖搖頭,深吸一口氣自嘲道:“那時隻盼你還知道大義便好。”話音未落,阿城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厲色,手中翻轉出一枚飛蝗。隻見他眼不動,身不斜,隻有手腕輕抖一下,便聽身邊不遠草叢處一聲悶哼。
阿城笑了笑道:“有些不幹淨。”
穀汐淵心中暗讚阿城功力深厚,但他畢竟也是名家大巧,自不會說破,便借故避開道:“那你打算如何?”
阿城飲下一杯酒,眼珠一轉笑道:“守株待兔。”
微霜,薄露,一夜飛渡鏡湖月。
那素衣少年站在一高大院門前,輕輕扣了扣門低聲喚道:“師父,是我。”聽屋內有人應道:“阿城麼?進來罷。”
阿城應了,推門而入,隻見一道風仙骨的老者盤腿坐在地上,呈打坐姿勢。阿城不敢打擾,靜立在一旁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晌,那老者吐納完畢,長出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望著阿城慢慢站起溫和道:“和汐淵都說明白了麼?”
阿城“嗯”了一聲點頭道:“講了,隻是…”
老者揮揮手道:“但說無妨。”
阿城沉吟一陣,鼓足勇氣道:“弟子隻是不明,為何不與他挑明段素素之事?”
老者道:“城兒,你與為師老實說,在遇上為師前你日子過得如何?”
阿城一怔,隨即道:“終日孤獨,生不如死。”
那老者謂然歎道:“那便是了,那段素素算來也與你是一脈宗親,老夫想她多半也是身不由幾罷!”
阿城頓時沉默不語,眼角微微抽搐,似是內心波瀾起伏不定,久久難下決斷。
老者歎氣道:“城兒,你是否覺得師父太殘忍了?”阿城仍是不語。老者揮揮手道:“罷了,你你也累了,下去罷。”
阿城似乎長出一口氣道:“弟子告退。”說罷,他轉身退了出去,星光下他身材略顯瘦弱,帶了幾分蕭疏之意。
那老者目送他離開後,轉目望著夜空,凝視不語,有如一樽雕象。
夜露,低風,唯有那久久不散的歎息,彌散在天地。
“何苦生在帝王家!”
近日出,天姥峰,思君崖。
遠方的天略顯灰暗卻又有一絲亮堂,似是有一絲光芒躍躍欲試。驀的,一輪紅日瞬間破雲而出,色彩凝麗。紅霞刹那間鋪天蓋地般滾動而來。陡然間,一縷金芒自紅霞的幕障中迸發,愈來愈大,終於占滿天地。忽然,一陣風好似呼嘯而來,所有雲彩全部散開,露出那碧得透藍的天空,攜著金芒,磅礴而優雅。
穀汐淵與淩可心並肩而立,一齊眺望那輪紅日,待到紅日衝天時,穀汐淵不禁感歎道:“ 過去觀日出時,總道人生雖無常,卻總有揚帆滄海時,但今時今日,穀某卻深感無力…”
淩可心眼眶一紅,似是念起父親,皓齒輕齧道:“穀大哥,若不是我的緣故,決計不會讓你牽扯進來,可心真是慚愧。”
穀汐淵微微搖頭道:“淩姑娘,這事若是算來,恐怕穀某才是罪孽深重。”
淩可心一怔,疑惑道:“此話怎講?”
穀汐淵麵色慘白,默然半晌,忽道:“淩姑娘,願意聽穀某講個故事麼?”
淩可心近日與穀汐淵相處甚多,知他所講之事必與近來有關,便點頭道:“穀大哥請講,可心在聽。”
穀汐淵點點頭,雙眼凝望遠方,眼中透出幾絲頹然之色,忽而長歎,緩緩道:“我的故事與兩個人有關。”
“哪兩個?”淩可心問道。
“藏星寒。” 穀汐淵閉目輕歎,臉上有絲抽搐,“他是我的義地,也是穀某最為愧對之人。另外一個…便是我的妻子——段素素。”
淩可心心中驀的一震,隱約猜想到了什麼,卻始終在胸腔中凝滯說不出口,隻能呆呆的望著穀汐淵。
穀汐淵仍是閉著眼,麵上已是說不出的痛苦:“其實,素素愛的是他。我想,星弟也是該知道的,或許說…星弟也是愛她的罷!隻是…星弟知道我對素素的情意,是以,他非但沒有接受素素…反是竭力的撮合我們…”
穀汐淵雙手緊握,關節已被掐的泛白,他麵色鐵青,眼眶中隱隱有淚漬。穀汐淵忽然狠狠摑了自己一個巴掌,聲音嘶啞道:“隻是,我這個好兄長…我這個畜生,別說對他感恩…反而…反而…”說到這裏,穀汐淵已是泣不成聲,他雙腿一軟,直挺挺的跪倒在地,雙手不停的摑著自己。
淩可心仿佛已經猜到了後事,站在那裏呆呆不語,不覺間,也是淚流滿麵。
深埋在心中的秘密,一朝對旁人吐露,穀汐淵往日的氣度已經蕩然無存,此時,他隻是一個可憐亦可恨的人罷了。
“反而…反而將他打落懸崖…”淩可心聽到這句後,走到穀汐淵身前,輕輕攬住穀汐淵的頭,把他抱在懷中,撫著他麵上的淚痕,望著遠方,看那朝日,也看那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