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度累積與上合、金磚發展的“中段陷阱”
世界態勢
作者:楊成
2015年7月8日~10日,金磚國家領導人第七次會晤與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元首理事會第十五次會議在俄羅斯烏法舉行。
上合、金磚“雙峰會”是否產生了1+1>;2的效應而具備了裏程碑的意義?全球和地區地緣政治及地緣經濟的版圖是否就此開始改寫?“雙峰會”的“非西方”因子與當下國際關係主導力量的“西方”要素到底有無可能和平共處、共同推動全球治理新格局的誕生?
7月8日~10日,備受關注的金磚國家領導人第七次會晤和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元首理事會第十五次會議“雙峰會”(簡稱“合金峰會”)相繼在俄羅斯烏法舉行。兩大組織各自發表了《烏法宣言》,引起了廣泛的國際關注。相較於同樣在俄羅斯主場舉辦的2009年葉卡捷琳堡“合金峰會”,烏法無疑更能調動世界的想象力。全球和地區地緣政治及地緣經濟的版圖是否就此開始改寫?兩大新興國際組織的對接隻是一個臨時性安排、還是意味著常規化的啟動?“雙峰會”是否產生了1+1>;2的效應而具備了裏程碑的意義?而在上述諸多問題的背後,更關鍵的本質在於“雙峰會”的“非西方”因子與當下國際關係主導力量的“西方”要素到底有無可能和平共處、共同推動全球治理新格局的誕生?
兩個組織,一種意象?
上合組織和金磚國家機製的發展邏輯和軌跡有著顯著不同。前者是發端於蘇聯解體後繼續進行的中國與前蘇聯相關加盟共和國的邊界談判,並在此進程中逐步累積信任而自然演化出的新型國際合作製度。成員國在地理上相互接壤,共同創建了以“上海精神”為核心的合作規範,內部形成了中俄“雙引擎”共同牽引的權力結構,從成立伊始就具備政治、經濟、安全等多輪驅動的複合型合作框架,活動範圍更多集中在歐亞地區。而金磚機製則是源自高盛的經濟學概念,更多體現了“想象地理學”的理念而被人為建構的、超出傳統地理邊界關聯結構的新興經濟體組合。相較於上合較為明顯的差序格局而言,金磚內部權力結構體現為更為均衡的“去中心化”傾向。兩者的共同點則在於成員國在文明類型和發展理念等方麵都具有程度不同的“非西方”特征,在一個美國主導的、以自由主義價值觀體係和法權結構為基礎的西方秩序漸次失去其普遍意義的背景下開始被賦予更多的替代內涵。
更關鍵的是,烏法“雙峰會”是在烏克蘭危機以來備受西方壓力的俄羅斯主場舉行,這決定了會議的基調在俄羅斯的積極引導下先天地加強了“去西方”、“非西方”的色彩。甚至,在普京當局的精巧設計下,事實上包括了歐亞經濟聯盟峰會的史無前例的“三峰會”對接得以呈現在全世界的視野內。這樣一來,俄羅斯以西方為參照係的空前孤立被以超常規、超大規模的加強版“合金峰會”的“團結一致”所對衝。
於是,國內外圍繞“雙峰會”的評價出現了某種趨同:西方主流媒體或者忙於臆想中俄“超級大國軸心”,或者重新炒作“東方北約”的複興與“全球秩序挑戰者”的流行想象;俄羅斯則急於表達上合、金磚與二戰後由西方國家控製的國際組織相抗衡標誌著世界秩序正在發生變化的喜悅;而中國官媒也多用“裏程碑”來定義“合金峰會”的諸多成果,認為全球和地區治理新平台正在不斷展示強勁的行動能力。那麼,“合金”機製是否已經走出了初創的積累階段而進入了一個良性循環的新時期呢?我們應該如何看待烏法“雙峰會”的諸多成果?又該如何為未來上合、金磚的發展提供更為合理的議程設置?
製度累積還是製度耗散?
評價結果在相當程度上取決於評價指標體係的構建和評價角度的選取。一般而言,行政部門更傾向於從積極麵總結外交行為的成效,否則無助於其自身的績效統計,也難以獲得進一步設計和實施特定對外政策的正當性與合法性,重點在“立”。但問題在於,不同於總結成就的當下指向,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著眼點在於未來,因而即便隻是在資政啟民方麵,也用一種“破”的外在表現突出了更具意義的建設性價值。在某種程度上,過於強調前述二者的某一方麵都有失偏頗,從而必然容易產生偏見。當這種偏見積少成多時,最終受損的必然是具體國際組織的整體利益和相關成員國的個體利益。
在筆者看來,評價國際組織發展前景的一個重要標準在於引入製度累積和作為其對立麵的製度耗散概念。在經濟學和政治學層麵上,製度累積本來是指製度改革者在無力全盤廢除既有製度的情況下,基於現實需要而作出妥協導致新舊製度疊加共存的現象。借用到國際關係學科,它被用來描述目標類似的新生製度在既有製度的基礎之上得以生成、發展和壯大,使得與之相適應的整個製度呈現出不斷累積、增量發展的過程與結果。製度累積的核心特征在於,整套製度的某些部分具有很高的穩定性,構成了該合作製度的基座,而其他部分則具有較大流動性,將在保持基座整體方向的前提下根據具體情勢的發展加以修正或衍生新的規範,這樣就保證了合作的基本麵得以保持的靜態進程與新的合作增長點不斷湧現的動態進程可以相互強化。
研究表明,製度累積框架下的國際製度演變軌跡一般具有製度密度不斷增加和製度約束力逐步增強的基本特性。由於合作機製在初創階段不可能麵麵俱到考慮完備,因而即使產生了屬於它自身的製度精神,也極有可能包含許多非一致的、非規範的、非同質的因素和進程。這些初級階段的“異”被合作中漸次增加的“同”慢慢消解,未被規範的地方開始逐漸縮小,而整個製度的演化方向則表現為延續而非斷裂現有製度的基本精神。在約束力方麵,製度的強化可能表現為由形式規範逐漸變為實質規範或由允許例外情形的柔性製度逐漸轉為無差別的剛性製度。與製度累積相對的一種製度變遷模式則是製度耗散,它的特性正好相反:盡管製度想要解決的問題已經很明確,製度精神也已經出現,但是其他具體的配套措施卻無法在既有基礎上繼續繁衍,填補未被規範的地方。整個製度始終處於雛形的狀態,無法夯實,因而也缺乏足夠的約束力。
對於上合、金磚而言,毫無疑問,“雙峰會”的成果是實實在在的。在成員國的協同努力下,一係列延續了過往合作議程並繼續拓展合作領域和強化合作深度的戰略共識在烏法被固定下來,但這絕不意味著二者麵臨的內外挑戰可以被各自的合作進程自然消弭。相反,克服過於“拔高”的自然衝動、理性評估其存在的問題似乎應該成為決策層和學術界共同努力的方向。
“中段陷阱”與發展綜合症
借助製度累積和製度耗散這一對概念,我們可以清楚地觀察到,上合、金磚在製度建設方麵既取得了較大的進展,但可能同時也進入了自身發展的“中段陷阱”,即新興國際和地區組織在完成初始階段的規章製度等建設的快速發展後,在推進更具實質意義的合作方麵不僅在速度上遇到了越來越多的“協商不一致”的效率降低挑戰,而且利益協同方麵也麵臨著合作越深入可能矛盾分歧也越多的後續乏力困境。換言之,國際和地區組織在進入這一中間發展階段後,如果沒有足夠清醒的戰略眼光和戰略意識,沒有足夠精巧的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和自下而上的合作深化,組織創建以來的製度累積很可能會被製度耗散所取代,製度精神也將逐漸在那種貌似攤子越鋪越大的表麵繁榮中慢慢被耗盡最後的潛力,從而難以將組織繼續抬升至更重要的全球或地區治理的舞台上去。應該說,這不是上合、金磚所獨有的現象,它所揭示的正是諸多國際合作機製的發展悖論,即組織發展的同時會遭遇階段性挑戰甚至危機,不發展則自動喪失活力,而越發展也意味著全新的內生性威脅會越發快速地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