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婚年鑒

曆史·山川·人物

作者:李金壽

一九六一年(農曆辛醜年)

歲月艱難,日子就顯得格外的長。人們吃了上頓盼下頓,熬過了寒冷而漫長的冬天,總算盼到了過年。

村村隊隊還不斷有人餓死

寒風中瑟索的村莊毫無生機。

吃不飽肚子的村民蜷縮在家裏,誰也沒有心思好好過年。

年三十晚上,家家關門閉戶,沒了往年除夕的熱鬧。李生財一家六口圍坐在土炕上的火盆邊,一邊烤火一邊說著閑話。周蘭英在火盆裏燒大豆,她用兩根柴棒當筷子在火盆裏撥拉大豆,燒熟一個,就夾出來放到炕席上,拿一隻鞋底一搓,豆子就裂開了,皮也掉了,幾個娃娃一人一個輪著吃,嚼在嘴裏那個香啊!

畢竟是大年三十,為了叫幾個餓得孽障嘩啦的娃娃高興些,周蘭英就專門講前些年過年的事情,說那些年過年吃得好,大人娃娃都能穿上新衣裳,說著說著就念起了順口溜:

臘月二十三,

過年還有個六七天。

又碾米,又推麵,

灶神爺爺送上天。

陳年的惡索都掃完,

油果子撈下了幾笸籃。

貼門神,寫對聯,

三十後晌裝倉麵。

生娃和金鳳小,能記事的時候已經挨餓了。秀珍姑姑和金玉稍大些,對前些年日子好的時候過年的情景有些記憶。那時候,廚房裏鍋頭上方的牆上,橫擔著一塊木頭板板,板板上邊的牆上貼著灶爺像,熏得黑黑的。臘月二十三是送灶爺上天的日子,媽媽烙上比銅元稍大些的灶幹糧,獻到灶爺板板上,爸爸把買來寫對子的紅紙裁下一方,寫上“上天言好事,下地報平安”,在灶火裏燒掉,娃娃們就可以吃又精巧又香甜的灶幹糧了。過年差不多的人家都要炸油餅子油果子。油餅子當然很普通了,就碗口大、筷子厚的一個圓餅。油果子的樣式就比較多,手掌大小的長方形油餅象塊板子,就叫板油果子;兩塊長方形麵餅摞在一起,用刀切幾道縫,再翻出些花樣來,就叫翻油果子;把麵搓成草繩一樣炸出來,就叫油棒子,城裏人洋氣,叫麻花子。

那些年,大年三十,家家門上都貼上大紅的對子,過年的喜慶氣氛立刻濃厚起來。對子的內容也都是喜慶的,福壽康寧、五穀豐登、招財進寶、國泰民安,什麼都有。爸爸是村裏少有的能提毛筆的人,每年這天就格外地忙活,從早到晚,給這家寫了給那家寫。有些人家實在等不及了,就把墨汁塗到碗底子上,在裁好的紅紙上拓上七個圈圈貼上,或者幹脆隻貼兩條紅紙,也很喜慶。比較殷實而且講究體麵的人家,除了在所有的門包括牲口圈門上都要貼上對子外,還要在米箱麵櫃、油缸醋壇上貼上寫著“米山麵嶺”、“油泉醋井”的紅帖,以祝福生活富足。貼好對子後,家家戶戶都吃臊子麵,這是一年中最後一頓晚飯,也叫“裝倉麵”。擀得長長的麵條,意味著長命百歲;臊子湯中有肉丁、洋芋丁、蘿卜丁、幹豆角、粉條渣等,預示著來年的五穀豐登,生活寬裕。全家圍在一起共同吃飯,顯示一年一度的平平安安大團圓。裝倉麵吃得大都比較早,有的人家太陽還沒有落就吃過了,孩子們就開始放鞭炮。同時這頓飯也做得比較多,每個家庭成員都盡飽吃,還要剩下一些,據說這樣來年糧食豐光。

爸爸媽媽姑姑姐姐閑話那些年過年的好光景、好吃頭,生娃和金鳳就饞得流口水。媽媽捋著生娃的頭,長歎一口氣:啥時候娃娃們才能再吃上以前那麼飽的飯呢?

老天可不管人世間的瑣碎事情,無論日子多麼難熬,春天還是慢慢地到來了。

城東一帶雖然地處酒泉泉水片區,農業條件相對稍好一些,但連續幾年河道來水急劇減少,地下水位大幅度下降,由此引起的大麵積幹旱一直在持續。由於幹旱而導致的蟲災此起彼伏,糧食產量銳減,有些邊緣地塊甚至連籽種都收不回來。但國家的征購任務一顆也不能少,加上上麵生產任務壓得重,哪個隊的糧食減產,隊幹部們就得挨鬥爭受批判,所以虛報糧食產量成了大家共同的應對招數,社社隊隊都這樣做,大家都心裏清楚,但誰也不去說破,誰說破誰反而成了大家口誅筆伐的攻擊對象。這樣,在連續幾年沉重的自然災害麵前,城東各社隊的糧食產量並沒有多少下降,仍然顯示出喜人的數字。而上麵的糧食征購任務就按社隊所報的產量下達,為完成國家任務,社社隊隊的糧倉都挖得空空的,分到農戶的口糧,所剩無幾。就這樣,還要接二連三地進行查產鬥爭,根據所報產量逐一核對糧食去向,誰家的糧食征購任務有拖欠,就認為是被隊幹部們私分了。結果弄得社隊幹部們進退兩難,糧食產量報低了被認為是瞞產,要挨整;糧食產量報高了,下達的沉重的征購任務完不成,其罪責又是私分。批判鬥爭大會一場接一場,有個隊長寒冬臘月被罰站在涼水盆裏鬥了一夜,第二天就上吊自殺了,更多的隊長撂挑子不幹了。不幹還不行,不幹你就是大躍進的絆腳石,就要發動大家搬掉你這個絆腳石。搬的辦法當然是更加殘酷的批判鬥爭。

頭墩八隊的聶隊長受不了這種折騰,幹脆裝病,躺在炕上不起來,大隊派人吆上牛車拉著他批鬥了幾次,他病病怏怏地躺在車上,迷迷瞪瞪地不睜眼睛,完全是一副死豬任由開水燙的樣子,大隊長和他關係好,嘴裏罵他簡直是死驢爬到冰灘上了,心裏也怕他出事,就把他放回了家。

春耕時節,是農家一年的希望所在,生產隊豈能沒有隊長。大隊另推舉當過軲轆匠的秦生有當了生產隊長。

陽春三月天,驚蟄忙種田,三十出頭的秦生有甩掉露出棉花的青布破棉襖,把係腰帶往腰上一勒,雄赳赳地走馬上任了。誰也沒有料到,這個幹了好多年補鍋釘碗營生的老小夥,竟把幾十號男女勞力調配得順順當當,把繁忙複雜的春耕生產指揮得井井有條。秦家是這一帶的大戶,輩輩兒郎多,勢力壯,秦生有一成家就想生個站著尿尿的,可媳婦肚子不爭氣,連生五個都是丫頭片子,眼下最小的也才一歲多,求神問卦,人家說要想生娃子,就要脾善厚一些,對人和氣。因此秦生有當隊長和別人不一樣,不打人,也很少罵人,社員們反而都聽他的。

五月,又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河北邊王家莊上的王生茂家著火燒了房子,一家人沒處住,就借李生財家的西房子暫時棲身。他家的建設娃比李家生娃稍小一些,兩個男孩肚子餓,一到晌午天氣熱了,就精著溝子坐到剛出苗的菜地裏,把那小菜苗一個一個掐下來吃,吃的嘴上沾著綠色,臉上泛著綠色,屁股裏流著綠水,頭都肘不住了。周蘭英就又背上生娃送到了外奶家。

外奶家住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鹽堿湖灘中間,這裏很古老的時候經常有洪水漫過,所以叫漫水灘。現在早無洪水,且連年幹旱,到處是白茫茫的鹽堿。生娃就成天攀扯著小姨姨玩。

小姨名叫秀英,是外奶最小的女兒,比生娃還小一歲,長得聰明秀氣,伶俐可愛,不管是家人還是鄰居,誰都喜歡她。生娃經常用青草芽把小姨的兩個小辮接得長長的。玩過家家,生娃就當爹爹,小姨就當媽媽。有一次三舅指著光屁股的生娃開玩笑,說這個生葫蘆老精著個股子,不知道羞,長大找不下媳婦子。生娃就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已經找下媳婦子了。三舅很認真地問是誰,生娃就悄悄地告訴他,是小姨姨,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三舅就笑著嗬斥生娃:呔!這個鬼子兒,那是你的姨姨!

生娃不懂輩分,一臉茫然。

漫水灘地下水位很高,但挖出來的水味道又苦又鹹,人不能吃。離外奶家五裏遠的地方有一口土井,隻有那井裏的水是好的,夏秋時節,周圍幾個隊的人都在那兒取水吃。因為路太遠,他們取水都是用毛驢馱。把兩隻很大的木桶用杠子穿起來,用繩子絆好,搭在驢背上的小木鞍上,趕上驢就走了。水桶裏還要各放一塊木頭漂蓋,這樣水就濺不出來。外奶家現在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的媳婦再加上老兩口,一共九個人,一天三頓飯,頓頓一大鍋,還要洗涮、喂豬喂雞飲牲口,每天都要馱一兩趟水,還要儉省著用。莊子門前有個大澇壩,每年封凍前灌滿水,冬天就凍冰了,全隊的人整個冬天都在澇壩裏砸冰化水吃。滿滿一大鍋冰塊,化開隻有半鍋水,還要把澄在鍋底的泥汁子清掉,才能做飯。

有一次大舅母去馱水,領著秀英,讓她騎在馱著水桶的驢背上。回來的時候,因為是熟路,驢自己在前麵走,舅母和一起去馱水的姑娘媳婦們說說笑笑走在後邊。驢到了院門口,徑直往裏走,結果杠子的兩頭卡在門邊上,驢進去了,秀英和兩隻大水桶一起從驢身上滑下來,摔到了地上,秀英被水潑得渾身透濕,沒有傷著,卻嚇出了癲癇病,十天半月的總要犯一次。平時好好的,一犯病,兩眼翻白,口吐白沫,直挺挺躺著不省人事。求醫、吃藥、偏方、邪法,用了無數,外奶眼淚流了無數,總不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