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十六孝昭皇帝下元平元年(丁未、前74)
漢紀十六漢昭帝元平元年(丁未,公元前74年)
春,二月,詔減口賦錢什三。
春季,二月,漢昭帝下詔書將七歲至十四歲百姓交納的口賦減少十分之三。
夏,四月,癸未,帝崩於未央宮;無嗣。時武帝子獨有廣陵王胥,大將軍光與群臣議所立,鹹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示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後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乘七乘傳詣長安邸。光又白皇後,徙右將軍安世為車騎將軍。
夏季,四月癸未(十七日),漢昭帝在未央宮駕崩,沒有兒子。當時,漢武帝的兒子隻有廣陵王劉胥還在,大將軍霍光與群臣商議立誰為新皇帝,大家都認為應當立廣陵王。廣陵王本來因行為不合禮法,漢武帝不喜歡他,所以霍光心中感到不安。有一位郎官上書朝廷指出:“周太王廢棄年長的兒子太伯,立太伯的弟弟王季為繼承人;周文王舍棄年長的兒子伯邑考,立伯邑考的弟弟周武王為繼承人。這兩個事例說明,隻要適合繼承皇位,即使是廢長立幼也完全可以。廣陵王不能繼位。”這道奏章的內容正合霍光的心意。霍光將奏章拿給丞相楊敞等人觀看,並提升這位郎官作了九江太守。當日,由上官皇後頒下詔書,派代理大鴻臚職務的少府樂成、宗正劉德、光祿大夫丙吉、中郎將利漢用七輛驛車將昌邑王劉賀迎接到長安的昌邑王官邸。霍光又稟明皇後,調右將軍張安世為車騎將軍。
賀,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武帝之喪,賀遊獵不止。嚐遊方與,不半日馳二百裏。中尉琅邪王吉上疏諫曰:“大王不好書術而樂逸遊,馮式撙銜,馳騁不止,口倦呼叱吒,手苦於棰轡,身勞呼車輿,朝則冒霧露,晝則被塵埃,夏則為大暑之所暴炙,冬則為風寒之所薄,數以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又非所以進仁義之隆也。夫廣廈之下,細旃之上,明師居前,勸誦在後,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仁聖之風,習治國之道,欣欣焉發憤忘食,日新厥德,其樂豈銜橛之間哉!休則俯仰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於以養生,豈不長哉!大王誠留意如此,則心有堯、舜之誌,體有喬、鬆之壽,美聲廣譽,登而上聞,則福祿其臻而社稷安矣。皇帝仁聖,至今思慕未怠,於宮館、囿池、弋獵之樂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聖意。諸侯骨肉,莫親大王,大王於屬則子也,於位則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責加焉。恩愛行義,纖介有不具者,於以上聞,非饗國之福也。”王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無惰,中尉甚忠,數輔吾過。”使謁者千秋賜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後複放縱自若。
劉賀為昌邑哀王劉之子,他在封國中一向狂妄放縱,所作所為毫無節製。在漢武帝喪期中,劉賀依舊出外巡遊狩獵不止。他曾經出遊方與縣,不到半天時間就馳騁了二百裏遠。中尉、琅邪人王吉上書勸說道:“大王不喜歡研讀經書,卻專愛遊玩逸樂,駕馭著馬車不停地馳騁,嘴因吆喝而疲倦,手因握韁揮鞭而疼痛,身體因馬車顛簸而勞苦,清晨冒著露水霧氣,白晝頂著風沙塵土,夏季忍受著炎炎烈日的烤曬,冬天被刺骨寒風吹得抬不起頭來,大王總是以自己柔軟脆弱的玉體,去承受疲勞痛苦的熬煎,這不能保全寶貴的壽命,也不能促進高尚的仁義品德。在寬敞的殿堂之中,細軟的毛氈之上,在明師的指導下背誦、研讀經書,討論上至堯、舜之時,下至商、周之世的興盛,考察仁義聖賢的風範,學習治國安邦的道理,欣欣然發奮忘食,使自己的品德修養每天都有新的提高,這種快樂,難道是馳騁遊獵所能享受到的嗎?休息的時候,作些俯仰屈伸的動作以利於形體,用散步、小跑等運動來充實下肢;吸進新鮮空氣,吐出腹中濁氣以鍛煉五髒;專心專意,積聚精力,以調和心神。用這樣的方法進行養生,怎能不長壽呢!大王如果留心於此道,心中就會產生堯、舜的誌向,身體也能像伯喬、赤鬆子一般長壽,美名遠揚,讓朝廷聞知,大王崐就會福祿一齊得到,封國就安穩了。當今皇上仁孝聖明,至今思念先帝不已,對於修建宮殿別館、園林池塘或享受巡遊狩獵等事一件未做,大王應日夜想到這一點,以符合皇上的心意。在諸侯王中,大王與皇上的血緣關係最近,論親屬關係,大王就如同是皇上的兒子,論地位,大王是皇上的臣僚,一人兼有兩種身分的責任。因此,大王施恩行義,如有一點不周全,被皇上知道,都不是國家之福。”劉賀閱讀之後,下令說:“我的所作所為確有懈怠之處,中尉甚為忠誠,多次彌補我的過失。”於是命負責賓客事務的侍從千秋前去賞賜中尉王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幹肉五捆。然而,劉賀後來依然放縱如故。
郎中令山陽龔遂,忠厚剛毅,有大節,內諫爭於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於涕泣,蹇蹇亡已,麵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愧人!”王嚐久與騶奴、宰人遊戲飲食,賞賜無度,遂入見王,涕泣膝行,左右侍禦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願賜清閑,竭愚!”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膠西王所以為無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聞膠西王有諛臣侯得,王所為擬於桀、紂也,得以為堯、舜也。王說其諂諛,常與寢處,唯得所言,以至於是。今大王親近群小,漸漬邪惡所習,存亡之機,不可不慎也!臣請選郎通經有行義者與王起居,坐則誦《詩》、《書》,立則習禮容,宜有益。”王許之。遂乃選郎中張安等十人侍王。居數日,王皆逐去安等。
郎中令山陽人龔遂忠厚剛毅,一向堅持原則,一方麵不斷規勸劉賀,一方麵責備封國丞相、太傅沒有盡到責任、他引經據典,陳述利害,說到聲淚俱下,不斷地冒犯劉賀,當麵指責他的過失。劉賀甚至捂著耳朵起身離去,說道:“郎中令專門揭人短處!”劉賀曾經與他的車夫和廚師在一起長時間地遊戲娛樂,大吃大喝,毫無節製地賞賜他們,龔遂入宮去見劉賀,哭著用雙膝走到劉賀麵前,連劉賀的左右侍從也全都感動得流下眼淚。劉賀問道:“郎中令為什麼哭?”龔遂說:“我為社稷的危亡而痛心!希望您賜給我一個單獨的機會,我將詳細陳說我的看法!”劉賀命左右之人全部退出,龔遂說道:“大王可知道膠西王劉端為什麼會因大逆不道罪而滅亡嗎?”劉賀說:“不知道。”龔遂說:“我聽說膠西王有一個專會阿諛奉承的臣子名叫侯得,膠西王的所作所為像夏桀、商紂一樣暴虐,而侯得卻說是像堯、舜一樣賢明。膠西王對侯得的阿諛諂媚非常欣賞,經常與他住在一起。正是因為膠西王隻聽信侯得的奸邪之言,以至於落得如此下場。而今大王親近奸佞小人,已經逐步沾染惡習,這是存亡的關鍵,不能不慎重對待!我請求挑選通曉經書、品行端正的郎官與大王一起生活,坐則誦讀《詩經》、《尚書》,立則練習禮儀舉止,對大王是會有益處的。”劉賀應允。於是龔遂選擇郎中張安等十人侍奉劉賀。可是沒過幾天,張安等就全被劉賀趕走了。
王嚐見大白犬,頸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無尾,以問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後又聞人聲曰“熊”!視而見大熊,左右莫見,以問遂;遂曰:“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王仰天而歎曰:“不祥何為數來!”遂叩頭曰:“臣大敢隱忠,數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說。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願王內自揆度。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大王位為諸侯王,行汙於庶人,以存難,以亡易,宜深察之!”後又血王坐席,王問遂;遂叫然號曰:“宮空不久,妖祥數至。血者,陰憂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終不改節。
劉賀曾經見到一隻白色大狗,脖頸以下長得與人相似,頭戴一頂跳舞的人戴的“方山冠”,沒有尾巴。劉賀為此事向龔遂詢問,龔遂說:“這是上天的警告,說您左右的親信之人都是戴著冠帽的狗,趕走他們就能生存,不趕走他們就會滅亡!”後來,劉賀又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叫喊:“熊!”劉賀一看,果然見到一隻大熊,可左右侍從卻誰也沒看見。劉賀又向龔遂詢問,龔遂說:“熊是山野中的野獸,竟來到王宮之中,又隻有大王一人看到,這是上天警告大王,恐怕王宮將要空虛,是危亡的征兆!”劉賀仰天長歎,說道:“不祥之兆為何接連到來!”龔遂叩頭說道:“忠心使我不敢隱瞞真相,所以幾次提到危亡的警告,使大王感到不快。然而國之存亡,又豈是我的話所能決定的!希望大王自己好好想想。大王誦讀《詩經》三百零五篇,其中說道,隻有‘人事’恰當,‘王道’才能周備。大王的所作所為,與《詩經》的哪一篇相符崐合呢!大王身為諸侯王,行事卻比平民百姓汙濁,想要生存困難,想要滅亡卻是容易的,希望大王深思!”後來,又發現在劉賀的王座上出現血汙,劉賀再問龔遂,龔遂大聲號叫道:“妖異之兆不斷出現,王宮空虛就在眼前!血為陰暗中的凶險之象,大王應有所畏懼,謹慎反省!”然而劉賀的品行始終不改。
及征書至,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王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裏,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王吉奏書戒王曰:“臣聞高宗諒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喪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餘年,未嚐有過。先帝棄群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將軍抱持幼君繈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晏然,雖周公、伊尹無以加也。今帝崩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麵而已。願留意,常以為念!”
征召劉賀繼承皇位的詔書到來時,正值初夜,劉賀在火燭下打開詔書。中午,劉賀出發前往長安,黃昏時就到定陶,走了一百三十五裏,沿途不斷有隨從人員的馬匹累死。王吉上書勸戒劉賀說:“我聽說商高宗武丁在居喪期間,三年沒有說話。如今大王因喪事而受征召,應當日夜哭泣悲哀而已,千萬不可發號施令!大將軍仁愛、智勇、忠信的品德,天下無人不知。他侍奉孝武皇帝二十餘年,從未有過過失。孝武皇帝拋棄群臣而離開人世時,將天下和幼弱孤兒托付給大將軍。大將軍扶持尚在繈褓中的幼主,發布政令,教化萬民,使國家得以平安無事,即使是周公、伊尹也不能超過他。而今皇上去世,沒有兒子,大將軍思考可以繼承皇位的人,最終選拔了大王,其仁義忠厚的胸懷豈有限量!我希望大王能依靠大將軍,尊敬大將軍,國家政事全都聽從大將軍的安排,大王自己則隻是垂衣拱手地坐在皇帝寶座上而已。希望大王注意,常常想到我這番話!”
王至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龔遂,遂入問王,王曰:“無有。”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即善屬衛士長行法。
劉賀行至濟陽,派人索求長鳴雞,並在途中購買用竹子合製而成的積竹杖。經過弘農時,劉賀派一名叫作善的大奴用有簾幕遮閉的車運載隨行的美女。來到湖縣,朝廷派來迎接的使者以此事責備昌邑國相安樂。安樂轉告龔遂,龔遂進見劉賀詢問此事,劉賀說:“沒有的事。”龔遂說:“如果並無此事,大王又何必為了庇護一個奴仆而破壞禮儀呢!請將善逮捕,交付有關官員懲處,以洗清大王的名聲。”於是立即將善抓起來,交衛士長處死。
王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壽成禦,郎中令遂參乘。且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複言;王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麵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璽綬,襲尊號;尊皇後曰皇太後。
劉賀抵達霸上,朝廷派大鴻臚到郊外迎接,侍奉劉賀換乘皇帝乘坐的禦車。劉賀命昌邑國太仆壽成駕車,郎中令龔遂相陪。即將到達廣明、東都門時,龔遂說道:“按照禮儀,奔喪的人看到國都,便應痛哭。前麵就是長安外郭的東門了。”劉賀說:“我咽喉疼痛,不能哭。”來到城門之前,龔遂再次提醒他。劉賀說:“城門與郭門一樣。”將至未央宮東闕,龔遂說:“昌邑國吊喪的帳幕在闕外禦用大道的北邊,帳前有一條南北通道,馬匹走不了幾步,大王應當下車,朝著門闕,麵向西方,伏地痛哭,極盡哀痛之情,方才停止。”劉賀答應道:“好吧。”於是步行上前,依照禮儀哭拜。六月丙寅(初一),劉賀接受皇帝玉璽,承襲帝位,尊上官皇後為皇太後。
壬申,葬孝昭皇帝於平陵。
壬申(初七),將漢昭帝安葬於平陵。
昌邑王既立,淫戲無度。昌邑官屬皆征至長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樂遷長樂衛尉。龔遂見安樂,流涕謂曰:“王立為天子,日益驕溢,諫之不複聽。今哀痛未盡,日與近臣飲酒作樂,鬥虎豹,召皮軒車九旒,驅馳東西,所為悖道。古製寬,大臣有隱退;今去不得,陽狂恐知,身死為世戮,柰何?君,陛崐下故相,宜極諫爭!”
昌邑王劉賀作了皇帝後,淫亂荒唐沒有節製。原昌邑國官吏全部被征召到長安,很多人得到破格提拔。昌邑國相安樂被任命為長樂衛尉。龔遂見到安樂,哭著對他說:“大王被立為天子之後,日益驕縱,規勸他也不再聽從。如今仍在居喪期間,他卻每天與親信飲酒作樂,觀看虎豹搏鬥,又傳召懸掛著天子旌旗的虎皮轎車,坐在上麵東奔西跑,所作所為違背了正道。古代製度寬厚,大臣可以辭職隱退,如今想走走不得,想偽裝瘋狂,又怕被人識破,死後還要遭人唾罵,教我如何是好?您是陛下原來的丞相,應當極力規勸才是。”
王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雲乎:‘營營青蠅,止於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陛下左側讒人眾多,如是青蠅惡矣。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凶咎。願詭禍為福,皆放逐之!臣當先逐矣。”王不聽。
劉賀夢見在殿堂西階的東側,堆積著綠頭蒼蠅的糞便,約有五六石之多,上麵蓋著大片的屋瓦。劉賀向龔遂詢問,龔遂說:“陛下所讀的《詩經》中,不是有這樣的話嗎:‘綠蠅往來落籬笆,謙謙君子不信讒。’陛下左側奸佞之人很多,就像陛下在夢中見到的蒼蠅糞便一樣。因此,應該選拔先帝大臣的子孫,作為陛下身邊的親信侍從。如若總是不忍拋開昌邑國的故舊,信任並重用那些進讒阿諛之人,必有禍事。希望陛下能反禍為福,將這些人全部逐出朝廷。我應當第一個走。”劉賀拒不接受龔遂的勸告。
太仆丞河東張敞上書諫,曰:“孝昭皇帝早崩無嗣,大臣憂懼,選賢聖承宗廟,東迎之日,唯恐屬車之行遲。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傾耳,觀化聽風。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輦先遷,此過之大者也。”王不聽。
太仆丞河東人張敞上書勸說道:“孝昭皇帝早逝,沒有兒子,朝中大臣憂慮惶恐,選擇賢能聖明的人承繼帝位,到東方迎接聖駕之時,唯恐跟隨您的從車行進遲緩。如今陛下正當盛年,初即帝位,天下人無不擦亮眼睛,側著耳朵,盼望看到和聽到陛下實施善政。然而,輔國的重臣尚未得到褒獎,而昌邑國拉車的小吏卻先獲得升遷,這是個大過錯。”劉賀不聽。
大將軍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後,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嚐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
大將軍霍光見此情景,憂愁煩惱,便單獨向所親信的舊部、大司農田延年詢問對策。田延年說:“將軍身為國家柱石,既然認為此人不行,何不稟告太後,改選賢明的人來擁立呢?”霍光說:“我如今正想如此,古代曾否有人這樣做過嗎?”田延年說:“當年伊尹在商朝為相,為了國家的安定將太甲廢黜,後人因此稱頌伊尹忠心為國。如今將軍若能這樣做,也就成為漢朝的伊尹。”於是霍光命田延年兼任給事中,與車騎將軍張安世秘密謀劃廢黜劉賀。
王出遊,光祿大夫魯國夏侯勝當乘輿前諫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謂勝為妖言,縛以屬吏。吏白霍光,光不舉法。光讓安世,以為泄語。安世實不言;乃召問勝。勝對言:“在《鴻範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者。’惡察察言,故雲‘臣下有謀’。”光、安世大驚,以此益重經術士。侍中傅嘉數進諫,王亦縛嘉係獄。
劉賀外出巡遊,光祿大夫魯國人夏侯勝擋在車駕前勸阻道:“天氣久陰不下雨,預示臣下有不利於皇上的陰謀。陛下出宮,要到哪裏去?”劉賀大怒,認為夏侯勝口出妖言,命將其捆綁,交官吏治罪。負責處理此事的官員向霍光報告,霍光不處以刑罰。霍光以為是張安世將計劃泄漏,便責問他。但張安世實際上並未泄漏,於是召夏侯勝前來詢問,夏侯勝回答說:“鴻範傳》上說:‘君王有過失,上招天罰,常會使天氣陰沉,此時就會有臣下謀害君上。’我不敢明言,隻好說是‘臣下有不利於皇上的陰謀’。”霍光、張安世聞言大驚,因此更加重視精通經書的儒士。侍中傅嘉多次勸說劉賀,劉賀也將他綁起來關進監獄。
光、安世既定議,乃使田延年報丞相楊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從東廂謂敞曰:“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延年從更衣還,敞夫人與延年參語許諾,“請奉大將軍教令!”
霍光、張安世計議已定,便派田延年前去報知丞相楊敞。楊敞聞言又驚又怕,不知該說什麼好,汗流浹背,隻是唯唯諾諾而已。田延年起身去換衣服,楊敞的夫人急忙從東廂房對楊敞說:“這是國家大事,如今大將軍計議已定,派大司農來通知你,你不趕快答應,表示與大將軍同心,卻猶豫不決,就要先被誅殺了!”田延年換衣返回,楊敞夫人也參與談話,表示同意霍光的計劃,“一切聽大將軍吩咐!”
癸巳,光召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癸巳(二十八日),霍光召集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在未央宮開會。霍光說:“昌邑王行為昏亂,恐怕會危害國家,怎麼辦?”群臣聞言全都大驚失色,誰也不敢發言,隻唯唯諾諾而已。田延年離開席位,走到群臣前麵,手按劍柄說道:“先帝將幼弱弧兒托付將軍,並把國家大事交與將軍作主,是因為相信將軍忠義賢明,能夠保全劉氏的江山。如今朝廷被一群奸佞小人搞得烏煙瘴氣,國家危亡;況且我大漢曆代皇帝的諡號都有一個‘孝’字,為的就是江山永存,使宗廟祭祀不斷。如果漢家祭祀斷絕,將軍即使死去,又有何臉麵見先帝於地下呢?今日的會議,必須立即作出決斷,群臣中最後響應的,我請求用劍將他斬首!”霍光點頭認錯,說道:“大司農對我的責備很對!國家不安寧,我應當受處罰。”於是參加會議的人都叩頭說道:“萬民的命運,都掌握在將軍手中,一切聽從大將軍的命令!”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後,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後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後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後詔,毋內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係之乎?”
霍光隨即與群臣一同晉見太後,向太後稟告,陳述昌邑王劉賀不能承繼皇位的情狀。於是皇太後乘車駕前往未央宮承明殿,下詔命皇宮各門不許放昌邑國群臣入內。劉賀朝見太後之後,乘車準備返回溫室殿,此時禁宮宦者已分別抓住門扇,劉賀一進去,便將門關閉,昌邑國群臣不能入內,劉賀問道:“這是幹什麼?”大將軍霍光跪地回答說:“皇太後有詔,不許昌邑國群臣入宮。”劉賀說:“慢慢吩咐就是了,為什麼竟如此嚇人!”霍光命人將昌邑國群臣全部驅趕到金馬門之外。車騎將軍張安世率領羽林軍將被趕出來的昌邑國群臣二百餘人逮捕,全部押送廷尉所屬的詔獄。霍光命曾在漢昭帝時擔任過侍中的宦官守護劉賀,並命令手下人說:“一定要嚴加守護!如果他突然死去或自殺,就會讓我對不起天下人,背上殺主的惡名。”此時劉賀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被廢黜,問身邊之人說:“我以前的群臣、從屬犯了什麼罪?大將軍為什麼將他們全部關押起來呢?”
頃之,有太後詔召王。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後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禦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詔。光與群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丞相臣敞等昧死言皇太後陛下:孝昭皇帝早棄天下,遣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衰,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內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餘人,常與居禁闥內敖戲。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禦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內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徘倡;召內泰壹、宗廟樂人,悉奏眾樂。駕法駕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後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複讀曰:“;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並佩昌邑郎官者免奴。發禦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於酒。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製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謹與博士議,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行淫辟不軌。”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於鄭,”由不孝出之,絕之於天下也。宗廟重於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廟。“皇太後詔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後詔廢,安得稱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後;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隨送。王西麵拜曰:愚戇,不任漢事!“起,就乘輿副車;大將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臣寧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長不複左右。光涕泣而去。
不久,皇太後下詔召劉賀入見。劉賀聽說太後召見,感到害怕,說道:“我犯了什麼錯?太後為什麼召我?”太後身披用珠綴串而成的短衣,盛裝打扮,坐在武帳之中,數百名侍衛全部手握兵器,與持戟的期門武士排列於殿下。文武群臣按照品位高低依次上殿,然後召昌邑王上前伏於地下,聽候宣讀詔書。霍光與群臣連名奏劾昌邑王,由尚書令宣讀奏章:“丞相楊敞等冒死上奏皇太後陛下:孝昭皇帝過早地拋棄天下而去,朝廷派使者征召昌邑王前來,主持喪葬之禮。而昌邑王身穿喪服,並無悲哀之心,廢棄禮義,在路上不肯吃素,還派隨從官員擄掠女子,用有簾幕遮蔽的車來運載,在沿途驛站陪宿。初到長安,謁見皇太後之後,被立為皇太子,仍經常私下派人購買雞、豬肉食用。在孝昭皇帝靈柩之前接受皇帝的印璽,回到住處,打開印璽後就不再封存。派侍從官更手持皇帝符節前去召引昌邑國的侍從官、車馬官、官奴仆等二百餘人,與他們一起居住在宮禁之內,肆意遊戲娛樂。曾經寫信說:‘皇帝問候侍中君卿,特派中禦府令高昌攜帶黃金千斤,賜君卿娶十個妻子。’孝昭皇帝的靈柩還停在前殿,竟搬來樂府樂器,讓昌邑國善於歌舞的藝人入宮擊鼓,歌唱歡彈,演戲取樂;又調來泰一祭壇和宗廟的歌舞藝人,遍奏各種樂曲。駕著天子車駕,在北宮、桂宮等處往來奔馳,並玩豬、鬥虎。擅自調用皇太後乘坐的小馬車,命官奴仆騎乘,在後宮中遊戲。與孝昭皇帝的叫蒙的宮女等淫亂,還下詔給掖庭令:‘有敢泄漏此事者腰斬!’……”太後說:“停下!作臣子的,竟會如此悖逆荒亂嗎!”劉賀離開席位,伏地請罪。尚書令繼續讀道:“取朝廷賜予諸侯王、列侯、二千石官員的綬帶及黑色、黃色綬帶,賞給昌邑國郎官,及被免除奴仆身分的人佩帶。將皇家倉庫中的金錢、刀劍、玉器、彩色絲織品等賞給與其一起遊戲的人。與侍從官、奴仆徹夜狂飲,酒醉沉迷。在溫室殿設下隆重的九賓大禮,於夜晚單獨接見其姐夫昌邑關內侯。尚未舉行祭祀宗廟的大禮,就頒發正式詔書,派使者攜帶皇帝符節,以三牛、三羊、三豬的祭祀大禮前往祭祀其父昌邑哀王的陵廟,還自稱‘嗣子皇帝’。即位以來二十七天,向四麵八方派出使者,持皇帝符節,用詔令向各官署征求調發,共一千一百二十七次。荒淫昏亂,失去了帝王的禮義,敗壞了大漢的製度。楊敞等多次規勸,但並無改正,反而日益加甚,恐怕這樣下去將危害國家,使天下不安。我們與博士官商議,一致認為:當今陛下繼承孝昭皇帝的帝位,行為淫邪不軌。《孝經》上說:五刑之罪當中,以不孝之罪最大。”昔日周襄王不孝順母親,所以《春秋》上說他:天王出居鄭國,“因其不孝,所以出居鄭國,被迫拋棄天下。宗廟要比君王重要得多,陛下既然不能承受天命,侍奉宗廟,愛民如子,就應當廢黜!因此,臣請求太後命有關部門用一牛、一羊、一豬的祭祀大禮,祭告於高祖皇帝的祭廟。”皇太後下詔說:“可以。”於是霍光命劉賀站起來,拜受皇太後詔書。劉賀說道:“我聽說:‘天子隻要有七位耿直敢言的大臣在身邊,既使無道,也不會失去天下。’”霍光說:“皇太後已經下詔將你廢黜,豈能自稱天子!”隨即抓住劉賀的手,將他身上佩戴的玉璽綬帶解下,獻給皇太後,然後扶著劉賀下殿,從金馬門走出皇宮,群臣跟隨後崐相送。劉賀出宮後,麵向西方叩拜道:“我太愚蠢,不能擔當漢家大事!”然後起身,登上禦駕的副車,由大將軍霍光送到長安昌邑王官邸。霍光道歉說:“大王的行為是自絕於上天,我寧願對不起大王,不敢對不起社稷!希望大王自愛,我不能再常侍奉於大王的左右了。”說完灑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