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有緣無分?柳姁從未如此清楚過。盡管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該去責怪任何人,可這顆心卻怎麼也控製不了。先是開始有意疏遠郤愔,之後甚至波及到所有人。她懶怠說話,除非必要。
而那日之事,雖說最後還是郤愔先清醒,推開柳陶,但之前他的猶豫,還是讓他心裏住進一隻鬼。他自認為對柳姁無愧,卻沒法再像之前般硬氣十足地去找她;他不覺此事錯在自己,卻在麵對柳陶時,心生尷尬。柳姁本就躲他,此時倒成了件好事。最頭疼的還是柳陶。無奈之下,他隻能自欺欺人,每日故作不見,故意不理會她的任何撒嬌和生氣。
三個人,各懷心事。
日子蹣跚向前,本來一步一步靠近裕和公主生辰。不經意的朝去暮來,就成了眼前事。
五日後,裕和公主生辰。
李恭再次登門濟世堂,柳姁不再糾結之前的事,隻是不冷不熱地掃了他一眼,便在客座上自顧自的喝起茶。這讓李恭既吃驚,又欣慰。
平靜之下多半不太平。見此情形,清揚隱隱不安。
李恭的目光,柳姁這次沒有回避,不急不慢地放下青瓷茶杯,迎上去。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李恭十分詫異,隻是那笑一閃即逝,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再凝神觀察柳姁時,果然那抹詭異不見了。
“真是我老了?到了花眼的地步?”他暗暗忖度,“可能是吧,一會兒得帶些明目的藥回去吃吃。”他在心裏自我打趣。
柳元章強顏歡笑,活了大半輩子豈會不知李恭此次前來的目的,無非就是再做最後的一次校驗和商議,以求柳姁入宮之事萬無一失。他雖然心中不樂意,無奈李恭位高權重,自己不過一個市井小民,打掉牙還不是隻能偷偷吞下。平日裏不給清揚好臉色就罷了,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對李恭半點不敬。
醫館早就無聲無息的分成了兩派。一方麵是郤愔、柳元章和福貴,心疼柳姁,不管她是否是蕭家親女,都不想她涉險。隻是這件事李恭插了手,柳元章不好明著反對,他人微言輕,暗著也做不了什麼,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另一方麵是柳陶和清揚,鐵了心要柳姁複仇,清揚背後是李恭,所以有明顯的優勢。李恭是所有事情的起筆者,他的存在也注定了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公平。
柳姁看清了這點,不再掙紮,卻也不表明她要逆來順受。
“你的性格比那日溫和許多。”李恭走到她身邊,一臉欣慰,眼中似有淚光浮動。
“謝將軍誇獎。”柳姁心生厭惡,卻做到了麵不改色。
李恭點點頭,麵盆大的臉上,肥肉堆出的褶子都在笑。他隨後遣退所有人,要整個廳堂隻剩下他和柳姁二人。
柳姁看不出他的意圖,緊張地伸手摸向腰間別著的竹罐兒,不禁大驚失色!
“你是在尋它?”李恭亮出背在身後的右手,晃了晃手中的竹罐兒。
心思被猜透,柳姁臉上掛不住,咬牙不語,也未伸手去奪。
“當時覺你年紀小,即使將真相告訴你,你也不見得會懂……”他輕歎一口氣,接著說,“如今時機到了。”李恭知道柳姁心裏恨他,為了讓她放鬆警惕,很快便將手中之物物歸原主,隨後安撫柳姁坐下,給自己也是給她時間,去理順和接受整件事。
“那日,楊蒼梧帶兵前往蕭府後,並未見蕭兄妻女。軟硬皆施後,一個家仆道出你們三人藏身城郊山中。朝廷命我與左衛將軍沈玄翼追捕。”李恭停下來,他似乎也不願提起這些事,不過幾句就口幹舌燥,他抿口茶,接著說,“我們剛上山不久,便發現了林氏。跟著她,我一眼就發現了密草後的你。好在別人並未發覺。隻是沈玄翼也非等閑之輩,既然我能察覺,那他也隨時可能注意到。形勢危如累卵,容不得我考慮太多,要救你們二人隻能先犧牲你母親,若她回到你們藏身洞中,蕭家就是真的完了。”他說著,手漸漸抓緊了柳姁肩膀,“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恭一動不動看著她,無形中迫使她不得不接受他的一番說辭,同時也回憶起之前的慘痛,母親的死狀又浮現在腦海,那場悲劇恍若夢境,卻是真實到極致的事實!
柳姁盡力從回憶中抽離,緩緩低下頭,又緩緩抬起,她看著李恭,眼淚稀釋掉所有戾氣,心中再提不起深仇大恨,隻是那份埋怨還在若有若無地飄在二人之間。
“李將軍。”柳姁起身,第一次真心稱他聲將軍,“是……姁兒錯怪了你。”她說完,結結實實跪在李恭身前。
“你能明白,我就知足了。說回你母親……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李恭一臉懊悔。
柳姁硬在梨花帶雨的臉上,擠出笑意,用略啞的聲音寬慰道:“此事……不怪將軍。母親對父親用情至深,隨父親西去……也不算壞事……”她雖這樣說,心裏還是無法認同母親離去。
二人又說了許多,說到清揚。原來清揚並非重操舊業,隻是在蕭家出事後,借著搖春閣來與達官顯貴接觸,希望有朝一日能遇到願為蕭家平反之人。而李恭雖未與蕭衡有深交,卻也不願看到忠臣蒙冤,一直默默暗中注意此事後續,希望能保全兩姐妹,替蕭衡雪冤。一次機緣巧合,二人一拍即合。
“選你入宮,並不全因為你的身世。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我已為你鋪好前路,你入宮後,無論如何我會拚盡全力護你周全。”李恭走時,言辭鑿鑿擲下這句。
交談甚久,也知道了真相,柳姁感覺心裏輕鬆不少。不過,李恭的話,也隻是他的片麵之詞,柳姁未盡信,還是有所懷疑。
兩日後,烏雲蔽日。
濟世堂沒有開門接診。
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停在濟世堂前。一位侍女從車中下來,她步態緩慢輕盈,服飾精致飄逸。福貴早已候下,二人互相行禮,前後腳進了後堂。
一時,醫館內外議論紛紛,街道被看熱鬧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房間裏的柳姁已經準備好,該來的躲不過。她在左眼角下以花黃遮痕,臉上帶著淡淡的妝。身上以淺桃色絹紗齊胸襦裙做襯,外套白底緋花廣袖長衣。平時懶得挽起的青絲,也已經盤成半鬆半緊的垂髻,髻上不多不少,就一支靛藍琉璃軟翠,聽見腳步聲,她深吸口氣,起身開門,側插的翡翠鑲珠步搖輕擺耳旁。
“柳姑娘,公主派我來接您。”侍女似乎對來接柳姁的事十分厭煩,但又不好發作。
柳姁點點頭,往醫館外走,沒了計較她無禮的心思。清揚和侍女一前一後跟著。在踏進前廳時,柳姁一陣猶豫,似乎在等什麼。
一等,兩等……身後的侍女已經不耐煩,幾次催促。
“姐姐!”就在清揚誤會她,正欲抬步上前勸阻時,柳陶的聲音點亮了她那雙黯淡的雙眸。
柳姁驚喜轉身,臉上漾起微笑。
“姐姐……”柳陶聲音哽住,難再出聲,卻努力再擠出兩個字,“保重。”說著將一個用手絹包裹著物品交到柳姁手中,隨後緊緊握住姐姐的手,不願放開。
柳姁此時開心大過傷感,看柳陶哭成淚人,才覺幸福原來這樣簡單。
柳姁摸著妹妹的頭,盡量不在她麵前落淚,此去一別,相見再難,留張笑臉總好過淚水告別。
清揚看在眼裏,感慨萬千。這時女子又上前來,麵無表情催促幾句,柳陶才萬般不舍地鬆開手,就在她鬆手的同時,柳姁又反手抓住。
“照顧好自己……”說完毅轉身快步出門。
郤愔不知是睡過頭,還是故意為之,偏偏在柳姁將要踏上馬車時出現,打斷她的腳步。他打算繼續上前。
“你現在再攔她,便是害她。”柳元章拉住他,小聲告誡。
“我隻說一句。”他是對柳姁說,也是對所有人說。
女子也是無奈了,眼神中流露出極度不滿,怪聲怪氣地說道:“望公子從速。”
柳元章遲疑不決,但是,既然女子示意可以,他也願意如此。
“用於傷處,數月便可無痕。”郤愔交給她一瓶手掌大小的瓷瓶,遞過去時,衣袖略向下滑,露出的手臂上已有多處見好的或正在痊愈的疤痕。
原來這幾日,他一直在為她眼下的自卑以身試藥!
他身上橫七豎八的疤痕,似乎都在向柳姁證明:隻要是為你,世間沒有他不敢做的!
柳姁瞪大雙眼看著,滿滿都是心疼,下意識下手去摸,郤愔卻迅速收回手臂,轉身離開。
“替我……照顧陶兒!”她衝著離去的人喊著。
不過話落,郤愔再回頭時,已是佳人難再得。
馬車在路上顛簸,搖搖晃晃。柳姁坐著有些難受,想看看外麵,可清揚和女子一左一右跟在車兩側,無論掀起那邊的簾子,都會看到不想見的。最後,她隻能強忍著不適,靠在馬車中。拿出妹妹用手帕包裹的東西,原來是那隻竹罐兒,她舉起罐子,蜘蛛在裏麵撐著腿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