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
柳姁閑來無事,坐在從風殿裏的亭子中小憩納涼。這暑熱來得突然,昨日還需幾層外卦,今日便可隻著一件紗衣。
劉濬止住下人們的通傳,躡手躡腳走到柳姁旁邊,接過清揚手中團扇,親自給柳姁扇涼。
亭中隻剩下二人。
劉濬畢竟是男人,再怎麼假裝,扇出的風也比身為女人的清揚大。柳姁輕輕皺眉,卻還是懶得睜眼,略帶埋怨:“清揚,你扇得我頭疼。”
劉濬立刻放下扇子,去幫柳姁揉頭。
“好些了嗎?”他本想多假裝一會兒,卻不小心發出聲音。柳姁嚇了一跳,“忽”地睜開雙眼。
“皇,皇上!”柳姁起身要行禮,卻被劉濬攔住。
“你要我說幾次,就你我二人在時,你不要拿我當帝王,假裝做一對平常夫妻可好?”劉濬沒有像之前那般怒發衝冠,反而同她好聲好氣商量著。
柳姁看他一臉懇求,“噗”一聲笑出來,“你出現卻不出聲,我剛剛睜開雙眼,哪知這周圍有人沒人!”進宮數月,柳姁對劉濬了解不少,在她麵前,劉濬根本就不像個皇帝,久而久之,她也大膽起來,偶爾也會打趣劉濬。
“娘子莫要生氣,是相公錯了。作為賠禮,特獻上畫作一幅,還望娘子莫怪。”劉濬從身後桌上拿起一幅裝裱好的畫,奉上前去。
柳姁笑而不語,接過畫,慢慢打開,卻又突然合上。
“你怎將活鯉包在畫中!”話一出口,柳姁察覺不對——手中軸畫並不重。她瞬間明白,看看劉濬忍俊不禁的表情,清清喉嚨,故作鎮定再次打開。
一對紅鯉躍然紙上,乍一看確實如同活魚。畫中雙鯉在一株芙蓉下追逐嬉戲,一隻魚尾,繞在寬大、碧綠的荷葉頸上,另一隻先一步遊向盛開的蓮。
麵對如此絕妙的畫作,任誰都會震撼到說不出話來。
“娘子可滿意這賠禮?”劉濬心裏早已知道結果,胸有成竹地坐到躺椅上。
“這畫中鯉魚勸我原諒你這次。”柳姁坐到石凳上,再細細去品味。
劉濬笑著躺下。她,連同欣賞著的鯉魚圖,嵌進劉濬眼前風景裏。
“這才是世間絕無僅有的美人圖。”他低聲喃喃。
三日後。
亓琚帶著滿臉的假笑去赴那三日之約。
“臣甄如風參見娘娘。”甄如風本想躲出去不見亓琚,思來想去也沒處可藏。索性算了,反正不過是看個天象,她要做什麼就不幹自己的事了!
“甄大人可有掐算出何時有雨有雷?”亓琚開門見山。在二人見麵這件事上,她和甄如風難得意見一致——難受。
“掐算?我是太常卿,又不是神棍。”甄如風神煩別人用一些神神叨叨的詞形容自己,自言自語表達不悅。
“大人說什麼?”亓琚坐在榻上,實在聽不清甄如風的自言自語。
“你要能聽清我得叫你聲神耳大仙。”他喃喃嘲諷一句,立即去回答亓琚的話,盡管亓琚在他眼裏不算什麼,可也不能一味挑釁她的底線,“臣夜觀星象,發現西邊遠處似乎有黑雲壓頂之勢,雲叢中光影若隱若現,有雷電之相。如今的風向偏西南,這雲極有可能在兩三日後移至我處。”
“兩三日……”亓琚暗暗算計一會兒,大悅,“我這就去稟告皇上昭告天下,此次,甄大人解百姓於水火,也是功不可沒!”
“托昭儀娘娘鴻福。”甄如風作揖行禮,一直弓著身送她出門。
“參見大人!”亓琚走後,甄如風不知在想什麼想得出身,一直保持著弓腰朝門的姿勢。來人一進門嚇得連忙回禮。
甄如風被突然驚嚇到,意識到自己狀態不對,尷尬地順勢整了整下衣擺,“孟大人啊,找我何事?”
來人是其屬官,名叫孟止,掌太樂,人稱孟太樂。
“皇上差臣來問大人,年末太後生辰之日,可需禁忌何事?”孟止隻是來傳個話。
“你是自勤政殿來,還是從風殿?”甄如風其實心裏知道結果。
“從風殿。”
“好。你退下吧。”甄如風笑著搖搖頭。
“是。”
“這柳昭儀也真是不一般。”甄如風小聲念叨。確實,自柳姁進宮以來,本還能每月在勤政殿見到幾次的皇帝,現在是日日流連從風殿。如今整個宮裏都知道柳姁萬千寵愛集一身,皇帝為了討好心尖美人,親賜柳姁母家濟世堂“妙手回春”的匾額,還三番兩次賞賜金銀。世人皆在羨慕感歎眼前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亓琚迫不及待回到鍾瀝宮,遣退所有人後,還是小心翼翼地讓銅雀探過頭,貼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銅雀點頭鄭重應下。二人都露出了勝利的奸笑。
“天助我也。”亓琚暗暗竊喜。
這兩日天氣日漸悶熱,這是要變天的前奏,更巧的這三日正趕上皇帝生母祭辰,皇上需獨自前往慶靈寺齋戒三日。劉濬自然不放心柳姁一人留在宮中,本想著帶她一同前往,誰知稍一提及,立刻遭到群臣反對,說什麼東朝以孝治天下,孝道為國之根本,褻瀆根本會動搖大東基業,諸如此類。
劉濬本不想理會,隨他們怎麼說。柳姁知道後,便勸他打消這個念頭,不過是三日,不會出什麼事,讓他放心。百般相勸下,劉濬終於一人猶猶豫豫地前往慶靈寺。
劉濬走後第二日。早晨一睜開眼就是滿目的昏暗,柳姁一身單衣站在門外,抬頭看著滿天的烏雲,心裏空空一片。
“姁兒,該梳洗更衣了。”清揚端來熱水。
柳姁點點頭,轉身回屋。
之後去請安,散步,讀書,跳舞……一切似乎與平常無異。
入夜後,一道響雷打破寂靜,書桌前,專心臨摹劉濬畫的柳姁被嚇得全身一顫。
她剛來到窗前,大雨便傾盆而下。盡管風不是很大,可還是有不少雨水被刮進屋裏來,柳姁隻是微微關了些窗,不想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她看著雨中的庭院,心突然一顫,閃過一絲恐懼,可又瞬間消失。
“清揚!清揚!”柳姁還是忐忑不安,離開窗前往房門去。
“隆!”又一聲雷鳴,風瞬間變得猛烈,本來半開的窗子被粗暴地撲開,房中蠟燭瞬間熄滅。
“清揚……”柳姁顫顫巍巍地看著一片漆黑的房間,腿開始發軟,但還在艱難挪步。
突然天空驟明!閃電將房間籠罩在一片刹那的慘白。
柳姁腿徹底無力,癱坐在地上。
“清揚!來,來人!女喬!菖萸!”她將近身的人叫了個遍,可卻沒有一人來應。
又是一道閃電,又是一片慘白。
“誰!”房間突亮時,她似乎看到房間深處站著一個人,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分不清男女。柳姁戰栗著去摘頭上的簪子,驚懼之間將整個發髻拆了下來,急風陣陣,發絲在空中四下掙紮。
“哐!”一聲巨響,房間裏不知何處梁木被雷劈落。再借著閃電光亮看向深處,那裏空無一人。
這讓柳姁稍稍鬆了口氣,她強迫自己冷靜:呼喊了這麼久都沒有一個人過來,可見今晚的事是衝著自己有備而來!好好的宮閣,怎麼會那麼容易被雷電劈壞?自己得快些出去,否則……
正想著,屋頂房瓦砸落在麵前,若柳姁再上前一寸,那瓦片便會生生砸到她頭上。房頂大開,風雨毫不猶豫衝向她,衣衫瞬間濕了大半。
“得快點離開!”柳姁心中暗念。
又一道閃電,不遠處的木箱被擊中,慢慢燃燒起來。火勢蔓延迅速,先是紗帳,再是另一個木箱,很快占據了整個房間。
柳姁借著時不時的閃光,小心翼翼往房門跑。
“啊!”眼看就要跑出去,卻被突然掉落、還燃燒著的木頭奪去生路。
水火交加時,房裏濃煙彌漫,盡管捂住口鼻,可還是嗆得難以呼吸。
“救,咳咳,救,救,咳咳咳……”煙越來越濃,直鑽耳鼻,聲音剛要發出,又被死死按回去。
“姁兒!”
“娘娘!娘娘!”
就在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柳姁終於聽到了清揚和其他人的聲音。
“救,救,救我……”柳姁明明發出了聲音,卻連她自己也聽不到。
“清姑姑!不能進去啊!清姑姑……”
清揚顧不了許多,眼前的險境嚇得沒有一人敢上前,要是她再不去救柳姁,柳姁就真的沒有活路了!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柳姁有事!
“姁,咳咳咳咳咳咳,姁兒,你在哪裏?咳咳咳……”
“這裏,我在這裏。”柳姁的聲音全淹沒在雷雨風火聲中。
清揚繼續一邊呼喊、躲避,一邊借著時斷時續的亮光尋找。
“我在這裏……”柳姁拚勁全力叫了一聲。
“姁兒!”還好清揚聽到了。她盡力往柳姁處跑,就隻幾步之遙,可時不時掉落的燃木愣是把幾步變成了幾十步!
“姁兒!你再撐一會兒!沒事的,清姨會把你好好帶出去!”清揚看準機會,奮力一衝,終於到了柳姁身旁。
“我,我在這兒,這裏……”柳姁還在喃喃求救。
“沒事了,沒事了。”清揚將自己遮掩口鼻的濕布輕捂在柳姁臉上,“清姨在這兒,不怕,不怕……”清揚剛拖她起身,就看前麵砸來一塊燃木,她反身護住柳姁,自己的腿卻被結結實實砸跪到地上,小腿鑽心的疼。柳姁已經被嗆得不太清醒,搖搖晃晃如風中殘燭,清揚不敢耽擱,忍住巨痛將柳姁連拖帶拽地往門外送。
宮人四處呼喊“從風殿走水”時,皇後、太後、亓琚,以及一些好熱鬧的妃嬪都跟著前來圍觀。皇後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在門外著急了一會兒後,竟暈厥過去。太後本意差人進去救援,亓琚上前一頓東拉西扯,而人竟在火宅前閑聊起來。
亓琚暗自得意,臉上卻還掛著心憂不已的表情。
清揚好不容易攙著柳姁挪到門前。外麵的人也看到二人,紛紛上前幫忙。
亓琚看著柳姁竟還能站著走出來,臉色大變,立即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門框上的木梁被燒斷,眼看就要砸下來,清揚眼疾手快,奮力一推,柳姁終於又聞到新鮮的空氣,隻是卻再看不到清揚身影。
“清揚!清揚!”大雨傾倒在身上,柳姁很快清醒,轉身要去拉清揚。
“娘娘小心!不能再上前了!”菖萸死死抱住柳姁,其他舍人紛紛上前朝門口潑水。
“清揚!清揚!聽見就應我一聲!清揚!”任她怎麼向裏望都看不到清揚的身影,柳姁卻不死心,聲嘶力竭喊著。
風勢漸漸減小,雨也有了要停的趨勢,此時門前的火終於被撲滅。
柳姁立刻掙開菖萸,衝進殿中。
清揚就趴在離房門三步之內的地方,生死有時也就是幾步之遙。
“清揚?”柳姁把她抱緊懷裏,顫抖著呼喚,“你醒醒,火撲滅了,沒事了,你醒醒啊!”她先是輕輕地搖晃,漸漸變成大力的推搡,任她使出多大的力,懷中的清揚全無反應。
“太醫,太醫,宣太醫!快去!”她衝門外大喊,此情此景,日夜相處的菖萸和女喬都哭成淚人,盡管如此,菖萸還是迅速反應過來,跑向太醫院。
宮中出了這麼大的事,一位娘娘險些香消玉殞,就算瞞得住天下人也是瞞不過皇帝的。劉濬聽聞,即刻啟程,提前一日回來。就算再怎麼快馬加鞭,回來也已經是事發後的第二天夜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