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姁看出郤愔眼光定在何處,也感受到了他漸漸積聚的憤怒與悲傷,心裏隱隱感到害怕。
“郤愔……”
她剛一開口,卻又被郤愔雙唇堵上。柳姁惱羞成怒,一個耳光打散了兩人。
“多年來,你輕浮的性子一點不改。”柳姁眼中含淚,半是生氣,半是委屈。
“我隻肯對你輕浮。”幾乎是在柳姁話音剛落時,郤愔便接上這句。柳姁沒料到他還會說話,一時語塞,楞楞看著眼前人。
郤愔奮力壓製怒火,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心裏的人,如今,是誰?”失落的雙手無處安放,他怕弄痛柳姁,於是不敢再去碰她。
柳姁看著他,那是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再回不去從前般清澈,世俗的塵埃早已在眼底積下厚厚一層,混沌之下是什麼?柳姁已經猜不透了。
“我心裏一潭死水,任何人在那裏都活不了。”騙人騙己的事,柳姁做的輕車熟路,卻總是渾然不知。
郤愔一聲嘲諷的笑,既聽不出來為誰,又像是為所有人。
“我空植了一院迎春花。”他喃喃自語。
聽到“迎春花”,柳姁心裏“咯噔”踩空,她突然提嘴冷笑:“如今該稱您一聲郤將軍。”迎春從來不是她愛的,柳陶喜歡。
震驚分散部分失落,郤愔追問到:“你如何得知此事?”
“南康王覬覦帝位,手下怎麼能少了得力將領。”柳姁看著他,眼睛已經幹燥,“此事洛陽城內人盡皆知。”
郤愔搖頭:“不可能,若如你所言,也該我先知,那今日我斷不會冒險來此。”
二人陷入沉思,郤愔忽然頓悟一般,問道:“可是清揚告訴你的?”
柳姁心底升起一陣後怕和懷疑——對於郤愔,雖然柳元章名義上是師父,實則已與父親無異。如果郤愔謀逆罪名人盡皆知,他就算不顧自己性命,也會顧及柳元章和福貴,還有柳姁。想到這裏,她幾次張嘴應答卻發不出聲。
“她可還對你說了什麼?”郤愔警惕起來,這樣一問,反倒此地無銀三百兩,等於告訴柳姁我有秘密,不想你知。
“你怕她同我說什麼?”柳姁苦笑反問。
“我……”郤愔不知如何解釋。
柳姁後退幾步,貼在門邊。打算逃離郤愔。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拮伉兮共翱翔。這句話,我送還給你……和陶兒。”話說完她便要逃,郤愔有準備,反手拉住她的手。
“為何要送給我和陶兒?我說過多次,她和我此生隻能是兄妹!”郤愔被柳姁的話弄糊塗了。
柳姁一臉嘲諷,“兄妹?做夫妻的兄妹?”
“什麼夫妻?我怎麼可能會娶她!”
現在輪到柳姁大吃一驚。
“你們沒有成親?”
“當然!”
話說明了,柳姁先覺怒氣上頭,隨後悲從中來,她癡癡地看著郤愔,幾時流淚了也不知。
“姁兒,姁兒,是不是清揚和你說了什麼?”
柳姁不言,隻是狂笑著流淚,當初她對郤愔萬念俱灰,報複一般的去接受劉濬,因為她實在不能和妹妹共侍一夫。為此,她怨過,哭過,最後放棄了。可就在她心裏慢慢住進劉濬時,才發現當初的條件根本不成立,她埋怨郤愔負了她,卻最終發現,自己才是那個負心人。
“姁兒,別嚇我……”郤愔當然不知她心裏想法,一味擔心。
“你走開!”柳姁推開他,她終於不再瘋笑,隻感覺有股力量扼著喉嚨,有把匕首捅著胸口,有千萬根針刺進皮肉,有陣夾雜花香的風,越來越輕。
柳姁痛苦地丈量二人之間的距離,才發現那是一條看不到對岸的鴻溝。她肝腸寸斷地收起目光,決心推門而去。
郤愔本想去追,卻被門口上前的福貴攔住。
“外麵都是宮裏人,看見你對姁兒不利。”
他隻能又一次眼睜睜的讓她離開。
柳姁假裝放下一切心事,行屍走肉般來到前堂。飯菜已經準備好了。
“爺爺……皇上在宮中等我用膳,我先回去了。日後再回來。”她斷斷續續說完一句話,鼻音很重。
“這就要走啊……”柳元章麵上有愧,心底有些失落,“福貴!福貴!”
福貴拿來幾包東西,“這是娘娘愛吃的點心,已經過了中午,路上餓了就先墊墊。”
“……好……”柳姁忍住哽咽,歎出一句。
清揚伸手去接,卻被柳姁搶先一步拿在手中。
“恭送娘娘。”
柳姁轉身一瞬,淚水還是沒忍住。
“爺爺,萬要保重身體,切不可太操勞了。”她不敢回頭,怕柳元章看到她哭難受。
“多謝娘娘掛牽,老身謹遵娘娘玉諭。”
柳姁不再多言,坐上車輦離開。
回至宮中,柳姁情緒安定許多,她梳洗一遍,將清揚叫進堂中,不吩咐關閉大門,也不讓任何人回避。
清揚看著柳姁微微腫脹的雙眼,知道她平靜如常的舉動下,暗湧著昏天黑地的怒氣。
柳姁坐在桌案前,一口一口抿著茶,見清揚進來,好聲好氣地讓菖萸給她拿個坐墊。
清揚坐好後,柳姁慢慢起身,提著一壺滾燙的茶,還有一個茶杯,緩緩走到她麵前。
菖萸女喬守在旁邊,雖說也感覺奇怪,但也說不出究竟怪異在何處。
柳姁讓清揚雙手捧著茶杯,自己親自斟茶。
柳姁專心致誌倒水,滾燙的茶很快充盈了杯子,然而她並沒打算停下來,還在一心一意地傾倒著,清揚被熱水燙了一下,失手將杯子摔到地上。
柳姁停了下來,微微一笑,看著清揚。
菖萸和女喬不敢上前,隻覺柳姁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我給的茶,你都不想喝?”柳姁瞟了一眼地上的杯子,柔聲柔氣地問。
清揚忙道“不敢”,迅速拿起杯子。
柳姁滿意微笑,繼續倒茶。茶水很快又滿了杯子,柳姁還在倒,清揚不敢放手,強忍著溢出的開水倒在自己雙手上,十指連心,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深入骨髓,她幾度想要掙脫,快要暈厥,卻不得不忍住,一聲不敢吭。
“娘……娘……”菖萸顫顫巍巍打算上前阻止,柳姁手上不停,隻轉頭笑著看著她。
菖萸隻覺後背發涼,悻悻地閉了口。
等到一壺水倒完,清揚兩手已經紅漲蛻皮,卻仍是大氣不敢喘,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柳姁轉身回臥房休息,隻說一句:“你自行告訴他們你緣何受罰。”
“是。謝,娘娘,賜,茶。”說完,清揚行了大禮。
待柳姁走後許久,清揚才慢慢起身,菖萸女喬忙上前攙扶,詢問緣由。
“我,騙了娘娘。”清揚雙手脹痛。
“那也不該如此啊!”菖萸替清揚輕護著手,扶著她往清揚房去,“女喬,你去找太醫來瞧瞧。”
“嗯,我這就去。”
“不用去。”清揚下意識去拉女喬,觸動了傷情,疼得直冒冷汗,“隻……塗些藥……便,便可。”
女喬點點頭。
菖萸心疼的看著清揚的手,嘴上含蓄的埋怨著柳姁,說著說著竟還哭起來。
“我……沒事,塗過藥就,就不那麼疼了。”清揚出言安慰,“你們……不必在這裏守著我,快去伺候娘娘。娘娘今日心情不大好,小心著些。”說著驅趕二人離開。
菖萸怕清揚再碰到手,點頭應下,氣呼呼地來到柳姁房外守著。
小廚房裏熬著雞湯,宮女端進來時,雞湯旁還放著一杯鹽——柳姁喜歡先喝幾口淡湯,再自己調配口味。
菖萸接過木托盤,狠狠往裏放了幾大勺鹽,眾人還沒來得及阻止。女喬怕柳姁再生氣,小聲催促宮女快去再換一杯雞湯。
“進來。”柳姁聽見聲音,開口讓人進去。
沒人敢讓娘娘等,宮女隻能硬著頭皮被推進去。
菖萸此時也怕了,顫顫巍巍不知如何是好。
果不其然,柳姁剛含進去一口湯,又吐了出來,連湯帶人推翻在地。
房外眾人也跪了一地。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宮女連忙磕頭。
柳姁麵無怒色,平靜得駭人。她歎了口氣,說道:“來人,拿罐鹽來。”
菖萸戰戰栗栗拖不動腿,女喬連忙起身,火速拿了罐鹽進來。
柳姁指指地上跪著的宮女,示意女喬把鹽給她。
“你既愛吃鹹,便把這些都吃了吧。”說完,柳姁饒有興趣地坐起身來看她吃鹽。
小宮女邊吃邊哭,咳了許多次,也不敢要水,生生吃了一罐鹽,嘴裏脫了十層皮。
“行了,退下吧。”柳姁心滿意足,躺回床上,幾番睜眼閉眼,怎麼都睡不著。
勤政殿。
柳姁不知,其實她同張敢,是前後腳離開的濟世堂,又先後進了宮門,隻不過目的地不同——一個去往別苑,一個回勤政殿複命。
殿內隻有劉濬、鱗和張敢三人。
張敢將柳姁一路事宜細細說來,當然也包括郤愔露麵的事。
劉濬聽完,重聲喘出一口氣後,閉目而語:“清揚,朕幾次三番遷就你,你卻得寸進尺!”
二人等著劉濬後話。
“宮中甚乏名醫,傳聞濟世堂柳元章頗通醫理,福貴擅長診脈,特征入宮,授太醫職,入太醫院偏院。”劉濬說完,睜開眼睛,目光凜冽。
“此事務必做到隱秘,不可為第五人知。”在場隻有三人,那第四個人隻能是劉淺。
桐園裏有著與俗世格格不入的安詳,偏是這安詳的空氣中,孕育出躁動的土壤,一顆心掉在地上,沾染上思念的灰塵。一個是靜女,一個是劉淺。
鱗來時,靜女稱興相迎,發現僅僅是鱗後,敗興而歸,趿拉著鞋子回房靜坐。
“她快要想那人想瘋了!”劉淺無奈歎息,雖是玩笑話,也不全是假的。
“就快了。”他們都很理解靜女,那發間的每一根青絲,都是被她——籠中的金絲雀——染白的。
鱗將劉濬的意思說了一遍,隨即問劉淺是否有辦法在市井之間,讓濟世堂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覺。
劉淺心裏早有主意,折扇“嘩”得一聲打開,扇後是一朵蠢蠢欲動的思念之花。
這日入夜後,柳姁周身疼痛,食不下咽。清揚近前伺候,無奈手不能碰,一味巴巴吩咐菖萸、女喬來做。
太醫來瞧,說是並無大礙,不過是肝火旺盛引起的頭疼胸悶,開了藥,又親自教著女喬煎煮好,待柳姁服下後一個時辰才離開。
此間,劉濬隻來瞧了一眼,也很快稱事離開。
藥起了作用,柳姁覺得身子漸漸沒有那麼難受了,人也有了精神。她隻留下清揚一人在身邊。
菖萸恐怕出事,猶猶豫豫地不肯走。清揚上前勸了幾句,這才一臉不放心地離開。
柳姁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不過小懲大誡一番,我在他人眼裏竟成了吞肉食骨的野獸。”
“不過是一眾小孩子,怕也是常理。”清揚好言說話,順便忍疼給她拿來甘草片。
“……”柳姁含著甘草,眼淚又掉下來,她複躺下,待氣息平穩後,帶著哭腔地埋怨:“你……為何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