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周李立
駕校的課程有效期兩年,如果娜娜在2008年8月前還沒拿到駕照的話,她就得從頭再學一遍。於是這個夏天她過得很累,因為駕校的車居然沒有助力器。駕校倒不遠,她可以從藝術區步行過去。但她認為這也是討厭的事。從七月中旬開始,連續三周,每天中午一點半到兩點,她都在烈日下步行。
她的男朋友喬遠,一直試圖讓她明白這樣的道理——其實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沒有選擇的。他三十多歲,早領教過這些。可這並沒有減弱她的痛苦。她說自己打從小學畢業後就再也沒真正地考過試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他記得她似乎是中專畢業生。
“我中學和中專的所有考試,都是抄的。”她解釋說,並不在意——沒有人會因為她多年後的坦白追究她應當承擔的責任。
“你不需要把它當成一次考試。”喬遠說。他在想,讀中專期間的娜娜,未滿十八歲,身體沒有完全發育,隻好用鮮豔的唇彩掩蓋稚嫩,眼神也有些空洞,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對人生都意味著什麼。即便考試,也隻是在試卷上塗寫各種沒有意義的圖案——很多學生都這麼幹,喬遠知道。在入住藝術區前,他曾當過三年老師,在理工科學院教美術選修課。他和他的課程一樣不被學生重視,所以他會收到各種淩亂塗鴉的考卷和作業——沒人在意他判下的分數。他是失敗的老師。他懷疑那些孩子們,甚至都會忘記登錄校內網去查看這門最不重要的公共選修課的成績。但他有時也會在那些試卷裏,發現一些有意思的東西。比如簽字筆畫的樓群速寫,有工筆畫的味道,應該是土木工程係學生的作品。他琢磨那作者的名字,試圖將其與課堂上某張睡意朦朧的臉對應起來——他相信這種直覺,也認為自己有這種超能力。可是,很遺憾,那些臉蛋,年輕又無趣,他覺得都配不上那樣靈光閃現塗寫出的作品。
“可不是嘛,再沒人讓我抄試卷了。不過駕校的考試聽說都在電腦上,也沒法抄。”娜娜越說越焦慮。她說起當年的一些同學,大概是那些遵紀守法的好學生,會每天送她五毛錢的花生米或者話梅。她把話梅舔一口,再還給人家,人家接過來,再舔一口。
“這樣是表示親密。”她說。當然更關鍵的是,“他們會給我抄試卷,我不在乎那個畢業證,但他在乎,他在乎我的畢業證,這是不是很搞笑的事情。”她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變成了“他”。
一點也不搞笑。喬遠不常聽娜娜說這些,她經曆過的男孩或者男人們,或是因為她從來不講,就像她從來不問他從前的那些女孩們一樣。但現在她麵臨考試,難免想起這些事:中專的那些男孩,寵著她,甚至幫她作弊。她給他們的回報,是吮吸同一顆話梅。
“變態。”喬遠說,他是指吮吸話梅的部分。
“你怎麼知道?”娜娜問,“他後來真的變態了。”
“啊,我是說怎麼能把一顆話梅舔來舔去呢?”
“哦,就是變相的親吻,後來我覺得,可能是這個意思,但當時我不知道。”她說。
“不說這個。他怎麼變態了?”
“他把課桌從二樓的窗戶扔出去了!”她好像說著一件離他們很近的事,仿佛就發生在他們身邊,就發生在今天。
“為什麼?”
她搖著頭,“不知道。都是好學生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她自認不是好學生。好學生是另一種人。
“你們還舔一顆話梅呢!”他說。他感到一種撩人的熱,不全是因為高溫。一個熱得反常的夏天,就像之前那個冬天也冷得反常一樣。
“那又怎麼樣呢?”
“你們很親密,至少。”他覺得自己說得陰陽怪氣的。
“但我還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扔課桌。”她說。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他後來瘋了,不知道因為什麼。”她說自己並不難過,因為她已經通過了中專的畢業考試了。畢業後,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打字員,縣城某機關聘請的臨時工。為這份工作,她家裏找了一些關係。上班第一天,是她十八歲生日,一個嶄新的開始。那個男生,那時已經住在醫院了。上班路上,她路過醫院,聽見他高聲朗誦《滕王閣序》,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她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還有些懷念話梅的味道。但她十八歲了,已經過了舔話梅的年齡。
她說還以為那份工作因為聽上去挺複古,所以會看上去很美。她把頭發盤起來,圓圓的像小麵包,額前總是留下一縷,用來在打字的間隙不經意拂拭。她會穿緊身的裙子,長度剛好到膝蓋,露出淺口的半高跟鞋,鞋和裙子一定都是素色的。白襯衣是必須的,冬天會再穿上各種顏色的針織衫。她始終幹幹淨淨,手指就像音樂盒上的小人,翻飛著,在鍵盤上跳舞。
“但根本不是那樣的。”她後來告訴喬遠,“要打的東西太多了,無聊死了。”她沒說要打的東西為什麼會影響她的裙子、半高跟鞋和針織衫的效果。但總是那些東西,擊碎她美好的願望,讓她不願再提。
他們不常談論過去的事。但2008年這個夏天,他們說了很多。這可能都與娜娜的姑父從四川來北京有關。一年之前,娜娜的姑父剛退休,退休前,他一直在開大貨車。他喜歡叫她“小娜娜”。在他眼中,娜娜還未滿十八歲。他說她不是乖小孩,讓他這麼多年一直為她擔心。
姑父讓喬遠叫自己老關。喬遠覺得這不是太合適,但喬遠到底也沒想出更合適的稱呼。後來喬遠開始叫他姑父,但喬遠和娜娜並沒有結婚,隻是同居的情侶關係,這讓喬遠每次開口叫姑父的時候,都感到難為情,好像自己給自己編造出某種榮譽。何況,老關聽見喬遠這麼叫,也沒有顯得特別的激動或者滿意的意思。喬遠不知道老關是否喜歡自己,或者老關隻是需要時間。
坦率說,老關看上去並不老,隻是胖了些,像很多四川男人,也有顯著的啤酒肚。老關自己解釋說,這是貨車司機的標識。他似乎很為自己的職業自豪。但老關已經退休了。
老關是那種很好相處的男人,總是開口笑著,哪怕拴著圍裙操持那把遲鈍的菜刀時,也顯得喜氣洋洋。那圍裙平常是娜娜用的,粉紅色,上麵有隻巨大的hello kitty貓。係圍裙的帶子短了些,老關又接上一根黑色鞋帶,才終於讓它裹在自己肚皮上。粉紅色的圍裙終於讓老關顯得隨和。
老關晚上住在工作室的沙發上,他到半夜才會開始打鼾。但老關總是醒來得很早,並認為在藝術區能聽見鳥叫是自己最喜歡北京的地方。所以老關不願辜負晨光,他很早便出去了,有時又靜悄悄地突然回來,片刻又出去了。他不會去別處,隻是在藝術區閑逛。他第一次來北京,對一切都是陌生的。
老關說了很多過去的事,老人們都會這麼幹,仿佛那些事如果不說出來,便沒有發生過一樣。
夏夜,老關和娜娜坐在工作室外院子裏的沙發上,老關搖著一張銅版紙的海報扇風,說起那些事。喬遠搬出一把椅子,坐在沙發旁邊。喬遠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喜歡這樣的時候,仿佛藝術區不過是南方一條尋常裏巷。他們說著家長裏短,從來也不必談論藝術、國畫或者任何跟此時此刻無關的話題。
老關曾經是廚師,他後來解釋了一番,關於從廚師成為司機是如何艱難的一個過程。所以他會煮毛豆、花生,放很多花椒。花椒是他從四川帶過來的,他說那些花椒都產自一個叫漢源的地方,“漢源的花椒最好。但是,那也不是個好地方,也在地震帶上。”
話說到這裏,便會停頓下來。總會有一個人站起來,有時是老關,有時是娜娜,會去衛生間,或者去拿瓶啤酒,去燒壺開水。等他或她再回來坐下時,等待他們的,就已經是不一樣的話題了。
喬遠希望老關能跟娜娜說說駕駛證考試的事,老關做了一輩子司機,娜娜又正在考駕照的時候,這是他們理所當然該談論的事。可是老關從來不問娜娜開車開得怎麼樣了。唯一說起與此有關的,是老關想起娜娜小時候,有一次,爬上他的大貨車前蓋,為了照相。“她認為大貨車是魚,哈哈,小孩子的想象力,真是沒辦法。”
“就是很像魚啊!有時候後麵的貨箱裝在車上,有時候又沒有了,就像紅燒魚吃光,隻剩下魚頭和骨頭!”娜娜說。
“小饞貓想吃紅燒魚了?”老關爽快地笑起來。
第二天,他們真的吃到了紅燒魚。
那是喬遠唯一在藝術區聽見蟬鳴的一個夏天。通常他們晚飯後便都在院子裏坐著,沒有看過電視,因為電視裏除了奧運比賽,便是地震的消息,這都不是他們想了解的事。也沒有放過音樂,不知道為什麼誰也沒想起來,他們是否需要音樂。老關說話很慢,有時吞吞吐吐,但時間卻過得很快。
藝術區的知了似乎越來越多。老關在這裏住了兩個星期後,它們的叫聲已經足夠蓋過他們的談話聲。大概那時老關該說的話都說過了,很多話不過是重複,於是他們隻是坐著。但這樣也不錯。
有時喬遠在藝術區的朋友們也會過來。夏天的夜晚是一種節日,這節日每天重複一次。喬遠便打開院子裏的彩燈,又從工作室拿出一些凳子、從冰箱裏拎出一些啤酒,酒瓶上很快就結出水珠。藝術家們很少坐下來,他們站一會兒,剝開一些毛豆,留下一地的殼,像點彩派的畫,又漫無目的地去往其他地方了,大概老關的話題讓他們感到無趣。
油畫家於一龍說,這些彩燈讓喬遠的院子看起來像家烤串店,如果他把彩燈繞成一個“串”字的話。
喬遠有一次去藝術區外的超市買啤酒,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自己院子裏拉成四方形的彩燈,覺得於一龍沒說錯。彩燈讓沙發上的老關看上去五顏六色的。老關隻穿一條白色背心,背心裹在隆起的肚皮上,也是五顏六色的。他兩手搭在肚子上,漫無目的地看著什麼地方。娜娜蜷縮在沙發上,擺弄著自己的腳趾頭,大概在塗指甲油。他們沒說話,但從喬遠的角度看過去,他看見了一幅經典的構圖。他畫國畫,熟悉宋徽宗趙佶那幅《聽琴圖》的“佶”字形構圖,那就是老關和娜娜那時組成的畫麵。喬遠放慢了腳步,畫麵變得清晰,但構圖淩亂起來,更多的東西進入畫麵。他想,應該畫一幅那種構圖的畫。他已經很久沒有畫畫了。老關讓喬遠的工作室充滿煙火氣。廚房在院子的東側,但那些火辣辣的川菜的香味,總是到處都是。山東人於一龍說那段時間他隻要靠近這院子,便開始打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