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小說看場

作者:曹瀟

走廊上沒有窗戶,打開宿舍和陽台的門,風無遮無攔地在空蕩蕩的宿舍裏掃來掃去,肆意而暢快。陽台後麵是一片光禿禿的山頭。山頭之間傳來施工的聲音,咣當咣當地敲打在耳邊,感覺很不舒服。這裏就是我接下來三年要住的地方。畢業兩年多,換過幾個城市之後,飄浮不定的情緒終於落在了實處,反而有些不習慣。

來學校的頭幾天,還沒有正式上課,除了適應新的環境,新的室友,再無其他事情可做。白天,還可以用電腦打發時間,到了晚上,躺到硬邦邦的床板上,睡眠就成了最大的問題。我入睡一向困難,不能有響動,不能有光亮,最重要的是,心裏不能裝著事。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我隻知道,自己的心裏好像被什麼牽扯著似的,輕輕動一下,就會帶出一絲顫栗。緊緊貼著床鋪的欄杆,腳尖和手指都是冰冷的觸感。一直持續到深夜,才會有些睡意。到了第二天晚上,依舊如此。

熬過了幾天,終於還是耐不住寂寞,拿起手機,按著通訊錄上的名單,開始打電話。

手機真是個神奇的東西,許久沒有聯係過的人,隻需幾句簡單的話,就重新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我不喜歡打電話,也不喜歡發短信,手機幾天不開機是家常便飯,朋友都抱怨說我的手機十打九不通,短信發了也不回。現在,我開始主動給他們打電話,隻是為了聽聽那些曾經熟悉的聲音。

“喂,你好。好久沒聯係了,最近還好嗎?”

“好,那就這樣吧。保持聯係。我在南京。有空過來玩。”

相同的開頭,相同的結尾,不同的是電話那頭傳遞來的故事。一個班上的同學,散落在社會,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辛酸。畢業後的大段空白,不是短短幾分鍾的電話就可以填補上的。一番言語之後,不外乎就是這麼幾個關鍵詞:工作,讀研,出國還有結婚。

竹子是變化最大的那一個。知道她懷孕的事情後,我就再沒給她打過電話。我和竹子是好朋友,她懷孕沒告訴我,結婚也沒通知我。我心裏很不舒服。幾通電話打完,目光落在了竹子的號碼上。我心裏掙紮了幾次,還是按下了通話鍵。我和竹子最後一次聯係是去年12月份,如今已經是9月份了,我想聽竹子的聲音,很想。

“聽說你在南京。”

“是的。”

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告訴了竹子,我現在的情況。

“聽說你結婚了。”

“是的。”

竹子也知道,是誰告訴了我,她現在的情況。

“你什麼時候有空來河南看我?”

“等我適應了學校的生活,等一切都安定下來。我會去看你的。”

“我們上QQ 聊吧。”

“好。”

我不喜歡文字聊天。隔著網絡,我不能確定接受到信息的那個,就是我要找的人。唯有聽到對方的聲音,感覺到她的呼吸,心裏才覺得安定。接通電話,聽到竹子聲音的那一刻,我發覺我錯了。語言有時候真的是蒼白而無力。隻分隔了不到一年,我和竹子就已經生分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地步。竹子的聲音依舊親切,但那個甜美的女聲,已經不屬於我的生活圈子了。竹子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語言無法掩飾的情緒,文字可以更好地隱藏。登上聊天工具後,我們的交流自然了許多。

“你現在怎麼樣?”

“我很好啊。”

“真幸福!”

“是啊。嫁人後,真的心安定好多,煩惱也少了好多。感覺人生大事放下一大半。”

“真好。”

竹子懷孕後,並沒有要孩子,而是和一個我沒有見過的男人結了婚。竹子是聰明的女人,我相信她的選擇。

“我真沒想到,我會是這幫同學裏,最早結婚的那一個。”

我也沒想到竹子會這麼快就安定下來。她生性要強,心裏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有主見,也不乏行動力,隻是每到關鍵處,總是陰錯陽差地錯過。

“你在學校還好吧?”

“還沒開始上課,也沒見到老師,什麼都不了解。”

“好好珍惜吧。出來工作就知道,在學校是多麼自由,多麼快活。”

我不會告訴竹子,我能夠回到校園繼續學習,其實是和她有關。

離考試還有一個禮拜的時候,我給竹子打了電話。我想告訴她,我不打算考試了,想要直接工作。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實習,在報社做實習記者,報完名後,我就放棄了,全身心投入工作,沒有看過一眼書。

沒想到竹子搶先一步告訴我,她不能參加考試了。我知道竹子為了這次考試幾乎傾盡了全力,她是瞞著家裏報名的,這是她最後的機會。隻剩一周時間了,那麼艱難的複習她都熬過來了,卻在這最後時刻,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不作任何挽回。

後來我才知道竹子懷孕的事情,不過那時,考試已經結束了。除了惋惜,隻有惋惜。

竹子和我都報過三次研究生考試,她隻有第一次進了考場。上一次是因為闌尾炎手術,這一次因為意外懷孕。連試卷都沒有機會看到,命運就是這麼殘酷。

放下電話後,我作出決定:不管怎樣,我都要去看看試卷,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一周之後,我如期進了考場。查分的時候,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去麵對一個不堪的分數,卻沒想到進了麵試。我的人生軌跡就此改變。

曾經瘋狂熱愛戲劇的竹子,最終進了銀行做大堂經理。而執著於電影的我,則來到南京,學了竹子最想學的專業。所謂造化弄人,說的就是我和竹子吧。

“你也該找個男朋友了。趁著現在還在學校,有的是時間,趕快談一個吧。”

“這口氣聽著跟我媽似的。”

不知為何,話題突然轉到了這裏。我心裏有些排斥。

“我是認真在跟你說的。”

“我也是認真在聽你說。”

我們都選擇了沉默。

就在我以為竹子不會再繼續聊天的時候,她突然問我:“是不是因為老奇?”

“不是。”我當即否認,“我和老奇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

“我很好奇,他還在法國嗎?現在過得怎麼樣?你們還有聯係嗎?”

“他很好。我上次和他聯係是三個月前。他快畢業了,準備在法國實習了,他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

老奇是我在大學時喜歡過三年的男生。他比我高一年級,畢業後就去了法國學電影。

“說起來,老奇真的是蠻特別的男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不過他確實有一種氣質,可以吸引到思想純真的女孩子。”

“怎麼聽上去像是怪叔叔和小蘿莉?”

“本來就是嘛。”

“喂,竹子……”

“我說的是實話。”

竹子發來一個無辜的表情,我可以想象她在電腦前是怎樣一副壞笑的樣子。這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光。我和竹子盤腿坐在一起,毫無顧忌地開著對方的玩笑。

接下去,聊了些不痛不癢的話,竹子下了線。我在電腦前,翻看我和竹子的聊天記錄,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從知道竹子懷孕的那一刻起,我的心理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突然渴望安定,渴望一段穩定的感情,渴望去經曆應該經曆的一切。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連我自己都無法承受。當然,我也清楚,想要邁出這一步是有多麼困難。

“說實話。我決定來這裏的時候,並不相信心理醫生。現在也是如此。抱歉。”

“你能坦誠說出來,我很高興。”

如果放在兩年前,我是斷然不會走進心理谘詢室的。現在,就算是來了,心裏還是有些抵觸的情緒。對於這樣的寒暄,我並不感冒。

“我看了你填的表格,對於心理谘詢的預期,你是空著的,沒有填寫。我還是想問問你。”

“沒有任何預期。”

“那你為什麼會走進心理谘詢室?”

“不再恐懼。”

“你還是有個預期的。”

谘詢師笑了。很溫和的笑。笑得很淺。

我皺了皺眉頭,沒有接話。我向來討厭這種文字遊戲。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來這裏。我說了我沒有什麼預期,我也不相信什麼心理醫生。可是我還是來了。我承認這很矛盾。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

谘詢師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而且繼續看我填寫的表格。趁著這個空當,我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心理谘詢室設在學生活動中心大樓的最高層,進來有前台接待。每次預約隻要交兩元手續費。選擇學校的心理谘詢,不是為了安心,隻是為了省錢。我上網查過南京各大醫院心理醫生的谘詢費用,都是按小時計算的,費用高昂。我知道我負擔不起。

預約谘詢師前,會做一個心理測試,測試結果不會公布。此外,還會安排一個老師詢問你的基本情況。谘詢師現在看的,就是我之前填寫的東西。

谘詢室是全封閉的,三組沙發,一個茶幾。牆麵漆成了暖色調,地麵幹淨,沙發很軟。我的心並沒有因此安定下來,一直保持著挺立的坐姿,微微側過身體,謹慎地盯著坐在正中沙發上的谘詢師。

她留短發,戴金絲邊眼鏡,穿職業套裝,身材微微發福。預約前,我隻知道安排的是一個已婚的谘詢師。除此之外,我對眼前這個人一無所知。

“你的基本情況我已經知道了。除了這上麵已經寫的,你還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嗎?”

谘詢師把聲音放得很低,微微喑啞的聲音像沙礫一樣研磨著我的心。

我搖了搖頭。

“那我們就先談你寫的這些。你遇到那個人是在什麼時候?”

“初三,夏天,中午。”

“你的身邊還有其他人嗎?”

“我的母親。”

“她看到了嗎?”

“沒有。”

“可以詳細描述下當時的場景嗎?”

“那天中午,母親帶我去理發。我們橫穿馬路。那個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扭了下頭。”

那個男人光著頭,赤著上身。左手拿著一個白色的透明塑料袋。西裝短褲沒有係扣,一覽無餘。閉上眼睛,一切曆曆在目,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此後,我一直重複著一個夢。夢裏一個穿著黑衣的人,背對著我。我努力想要追到那個人。最終這個人會轉過身。麵目模糊,不知男女,雙腿之間,一片空白。我從夢中醒來,再也無法入睡。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講述這件事。我以為我已經可以去坦然麵對,眼淚還是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谘詢師遞過來紙巾,我沒有接。任憑眼淚順著脖子鑽進衣服裏。我恨自己的脆弱。

我一直都是脆弱的。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或許我就徹底崩潰了。我心底一直隱隱地有一絲恐懼,我不知道我真的再遇上了,該怎麼去麵對。

小時候,父母把我當兒子養,覺得我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女孩。他們會對別人誇讚我的記性好,書看一遍就能背出來。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記性好,記住的當然不會隻是書本上的東西。我的心裏裝了太多的事情,一直滿到快溢出嗓子眼。有時候,嗓子會被塞得很癢,堵得很疼。我知道說出來會舒服些,卻找不到傾吐的對象。

我讀小學時,一共轉學三次,換過四個學校。每次都是剛剛和同學熟絡起來,就被強行拉走,塞進另一個陌生的環境。那時候,我的父母在人前提及此事,總是很自豪地誇我的適應能力強。其實隻是習慣了。我從來都是個逆來順受的孩子。習慣了同學異樣的眼神,老師質疑的眼神和旁人猜測的眼神。習慣了一開始被冷落的滋味,習慣了剛和同學有話說,就一聲不響地離開。習慣了各種入學考試和附加在我身上的各種額外考驗。我的父母從不會問我在學校過得好不好,在他們眼中,小孩子心裏是不會裝事情的,睡上一夜,什麼都忘了。眼裏看到的,心裏記住的,都是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他們不問,我便不說。每天回了家,放下書包就鑽進自己的房間,到了飯點,出來吃飯,吃完再鑽進房間,到了睡覺的點,就洗漱上床。和父母麵對麵的接觸就隻有在吃飯的時候。飯桌上,他們隻關心我的功課,問完分數,就催促我趕快吃完,進屋看書。我學會了把什麼都放在心裏,久了就越發地沉默寡言。在父母眼中,我是長大了,於是話少了。我心裏則越發明白:有些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直到我上了大學,有一日,我父親突然對我說,我一直以為你是男孩性格,原來你同你母親一樣,是個細膩敏感的人。我說我一向都是如此。父親說,你小時候不是這樣。我便不再說什麼了。他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起就已經不再是孩童。以後,他也不會知道。

最艱難的部分說出來後,話匣子自然打開了。一開始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慢慢地就順暢了。眼淚漸漸止住,我卻失去了掌控自己的能力。接下來的時間裏,一直都是我在講述。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有邏輯,沒有邊際。這期間,谘詢師沒有插過一句話。直到送我出門時,她才開口,和我約定了下次見麵的時間。

走出心理谘詢室,我並沒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宿舍樓後麵的山頭。我常常去後山散步,這裏白天一向很安靜,空落落的盤山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到了傍晚,人就多了,有三五成群來散步的學生,也有成雙成對來約會的情侶。通往山頭的路上,有個涼亭。謝天謝地,亭子裏空無一人,沒有情侶占座。我坐在亭子裏,感受著微涼的秋意,發熱的頭腦冷卻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的空虛。我完全想不起來,我都說了些什麼。我感到背後發涼,心裏莫名地不安起來。

曾經,我以為我可以自己一個人走出來,我也努力這麼做過了。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不管是像以前那樣,把事情通通放在心裏,還是找個人暢快傾訴,都無濟於事。我累了,不想再去自我折磨。

我沒有對谘詢師說實話。我是真的有預期的。我的預期要比她想的高很多,也比我自己想的高很多。我決定下周繼續去做心理谘詢。既然話已出口,我便再沒有別的選擇。

“你說過,你來這裏,是為了不再恐懼。”

“是。”

“如果是你愛的男人呢,你會恐懼嗎?”

“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沒有談過戀愛。尚未發生的事,如何假設?”

我盯著谘詢師,眼裏含著笑意。

谘詢師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這個問題確實問得不太好。我們先不談這個。”

我彎了彎嘴角,沒有吭聲。等著她繼續發問。

谘詢師並沒有問我問題,隻是看著我。我覺得她看我看了很久。我心裏有些發毛,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麼。

“你上次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坐沙發,隻坐三分之一,背挺得很直。表情嚴肅,身體僵硬。不要這樣。用你平時習慣的最舒服的坐姿,盡量讓自己放鬆下來。”

我警覺地看著她。她在微笑。我慢慢地將自己的後背貼到沙發。她在微笑。我將端平的肩膀鬆懈下來。她在微笑。我微微眯起眼睛,頭也靠到了沙發上。眼睛的餘光掃過去,她還在微笑。我索性閉上眼睛,讓自己陷進沙發中。我已經不想再去揣測這笑容裏麵是否還有其他的含義了。

室內空調的溫度很適宜,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知道我的眼神開始變得柔和起來。直到這個時候,谘詢師才開口說話。聲音很輕,微微帶點喑啞,聽上去卻沒有第一次那麼別扭了。

“如果現在有個男人在這個房間裏,你會選擇坐在哪裏?”

“我不知道,但不會坐得很近。”

“你會坐在他的對麵嗎?”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麵對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

“不是。”

“是什麼樣的男人會讓你恐懼?你可以試著說說看。”

我閉上眼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谘詢師也沒有繼續追問。不知過了多久,我調整了一下坐姿,沉浸在黑暗中,緩緩道出了埋在心裏的故事。

曾經有個女人問過我同樣的話。那個女人比我大十多歲,我們是在旅行中認識的。旅行社把我們安排到了一個房間。我們都是話癆,不到一天工夫就熟絡起來。這個女人有一雙很清澈的眼睛,明明身體已經開始發福變形,舉手投足間還保留著少女的天真和爛漫,這種特質放在她身上,絲毫沒有違和感。真是個率性的女人,我喜歡她。

景區與景區之間隔得很遠,我們經過半天車程,才到達另一個風景區。晚上她要去看夜景,我的腳上磨出了水泡,就留在房間休息。

那天晚上,她直到深夜才回來,醉得不成樣子。她一直在哭,哭得像個孩子。我抱著她,坐到天亮。她去洗澡,我換衣服。然後雙雙頂著黑眼圈,在車上昏昏沉沉地晃了半天,到了下一個目的地。

剛進旅館房間,她就拉住我的手,帶著歉意地說道:“昨天晚上,把你嚇到了吧。”

這話她憋了一路,終於找機會說了出來。我搖搖頭,表示並不介意。

“你很像我的侄女。她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喝醉的時候,也是她照顧我的。你們怎麼都那麼善良?”

帶著埋怨的話語把我逗笑了。這語氣聽上去真不像快40歲的女人。

我沒有她想的那麼善良,我隻是在保護自己。我害怕喝醉的人,所以盡力安撫她。隻有讓她的情緒安定下來,我才能安心。

“你經常喝醉嗎?”

“我酒量很好的。心裏有事,喝酒才容易醉。”

她沒有說是因為什麼事情,我也很識趣地沒有問。

我們躺在床上休息,大概是困過了頭,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她突然問我:“你有沒有喝醉過?”

“沒有。最多喝到微醺。我幾乎不怎麼喝酒。”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常常喝醉。那時候喝醉了不會有顧慮,總會有男人送我回家。現在很少喝醉了,醉了沒人會照顧你,隻能自己熬到酒醒。就像昨晚,沒有你,我不知道會是怎樣。”

我不了解她的生活,沒有權利去評論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傾聽。

她說了很多很多故事,每個故事裏都有一個男人。那些故事沒有細節,沒有邏輯,如過眼雲煙,聽過就忘記了。說了很久,她自己大概也說累了,就總結了一句算作結束:年少的時候喜歡老男人,現在卻總是為比自己小的男人傷神。

“我討厭老男人。”

“為什麼?”

這是我唯一一次插話。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

“為什麼不喜歡老男人?”

女人又追問了一遍。她說了那麼多自己的故事,現在她要聽我的故事。

故事的開始是因為一場遊戲。遊戲的發起人是一群中年男人,遊戲的參與者,有男有女,年齡不限,遊戲的懲罰是贏的人親吻輸的人,親吻的位置不限。

不知不覺玩到了午夜,參與的人漸漸散去,隻剩下最初的發起人和我。這時,一個大叔問我要不要繼續玩。我是在場的唯一一個女生,如果我說不玩了,遊戲就結束了。

遊戲玩到現在,我還沒有接受過懲罰,也沒有懲罰過別人,在遊戲中我一直幸運地保持著中立的狀態。或許就是這種僥幸的心理,讓我選擇了繼續留下。還有個更深層的原因,這是我第一次和這麼多男人在一起。他們的年齡足以做我的叔叔甚至是父親,我在他們麵前隻不過是個孩子。我不覺地放鬆了心裏的戒備,索性由著心裏的那分好奇,放縱了自己一次。

讓我沒想到的是,從我選擇留下來那一刻起,遊戲的規則突然發生了變化,沒有中立,沒有跟風,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贏家或者是輸家,而唯一沒有變的就是懲罰。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選擇退出,依舊鎮定地坐在那裏,努力想著不讓自己輸。不過我還是輸了,而且輸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接受懲罰的時候,我很緊張,也很害怕,不過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願賭服輸,閉上眼睛,乖乖地等待。好在,那個吻很輕地落在了我的額頭上。雖然感覺還是有點不舒服,不過我覺得至少他們還是把我當成孩子,沒有做太出格的事情。我抱著這種僥幸的心態繼續著遊戲。

“然後,你發現錯了。他們並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孩子。在他們眼中,你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

“是。”

我是錯了。我一廂情願地把我自己想象成了孩子,以這種方式把自己安置在自己幻想的安全地帶,全然忽略了他們眼神中微妙的變化。

在第三次接受懲罰的時候,我閉上眼睛,以為會像前兩次那樣,親下額頭就算了。結果,那個吻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睜開眼,親我的人在對我笑,笑得眼角額頭都是皺紋。他發現其他人沒笑,我也沒笑,便收起了笑容,有些尷尬。我看了他足有一分鍾,然後告訴他,這是我的初吻。

“他是什麼反應?”

“他被嚇到了,說沒有想到。”

我坐在床上,眼眶裏有溫熱的液體溢出來,並不傷感,隻是空虛。女人坐到我的身邊,抱住我:“我知道你一定很難過。”

不是難過,是心疼得厲害。遊戲就此中斷,我離開那個讓我感覺壓抑的地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洗了澡,換了衣服,可還是覺得身上很髒。我的胃裏翻騰得厲害,去了幾次衛生間,卻什麼都吐不出來。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

“第二天,那個大叔給我道了歉。他說他是真的沒有想到。那天他跟我聊了很久,聊他的初戀,聊他經曆過的幾次戀愛,當然,也聊了他現在的妻子。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我知道他心裏是真的很愧疚。

“這說明這個人還不算壞,你也不要想太多。忘記這件事吧。這算不上是初吻。”

我笑了,笑得很難看。好在周圍一片黑暗,女人看不到我的表情。

我不可能忘記這件事情。我不恨這個大叔。我沒有理由去恨他。我恨的是我自己。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你做個情景的模擬。”

“模擬什麼?”

“你坐到對麵那個沙發上,把自己想象成那些中年男人。模擬一下當時的情景。或者說,扮演一下那些中年男人。”

我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抱歉,我做不到。”

“試一試。把自己想象成他們。我想讓你設身處地地感受一次。”

我又想了一下,還是搖搖頭:“我做不到。”

谘詢師笑了:“你很固執。你剛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從不會勉強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我是很固執。我以前勉強自己做了太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現在,我不想那麼做了,也不會那麼做了。

預約時間慢慢固定下來,我們的談話內容也從最初的漫天撒網開始變得有針對性。每周去心理谘詢室一次,中間的時間間隔還蠻久的。我發現,我們每次聊過的內容,谘詢師總是記得很清楚。就算是中間有事,隔上一周沒有去,她還是能準確地接上我們上次聊到的地方。心理谘詢室總共隻有三個老師,每天不知要接待多少學生,她和我聊天的時候,從沒有做過記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記得那麼清楚。我甚至懷疑過她有偷偷錄音,不過我並沒問過她。從一開始,谘詢師就跟我說得很清楚,我填寫的表格和我們之間的對話都是完全保密的。既然來了,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一般都是谘詢師先概括我們上一周的談話內容,然後再有目的地問我問題。這次,我主動和她聊起了上周發生的事情。

研一第一學期有一門劇場實踐課,課程安排在小劇場,老師是教表演的。課時少,課程緊。沒辦法循序漸進地進行,隻能走馬觀花地教學。每節課的表演任務都安排得很緊,唯有上一周,用全部課時做了一個練習。練習的名字叫作:黑暗中的行走。

那天來上課的有7個男生和14個女生,分兩次完成練習。開始的時候,女生自主去選擇男生,在劇場裏找一個角落,麵對麵站著。老師會放一首歌。男女生用這一首歌的時間,打量對方,從對方身上找尋值得信任的地方。接著,老師會放第二首歌,並關上一半燈光。男女生用這首歌的時間,讓自己愛上對方。接著,放第三首歌。劇場的燈光全部關閉。女生閉上眼睛,男生牽著女生,在劇場中間行走。老師會製造障礙,擋住他們的前行方向,依靠雙方的信任和配合,才能繞過障礙,繼續行走。最後,放第四首歌,男生閉上眼睛,女生牽引著男生在劇場中間行走。

我被安排在第二組。身邊的女孩子們都好奇地看著第一組練習,我也在看,看得非常仔細,眼睛在每一對搭檔身上來回掃視,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一開始對視的時候,男生和女生都有些尷尬。像兩隻小獸,爪子收得緊緊的,眼睛裏充滿了好奇。到了第二首歌的時候,剛才不自然的狀態慢慢褪去,漸漸放鬆下來。有些開始交談起來,有些還保持著對視,眼神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到了男生牽引女生行走的時候,方才的情緒變化都在行走時展現出來了:有些男生走得很快,女生完全是被拖著走;有些男生走得很慢,看上去很悠哉,其實肢體僵硬得很;有些則配合得很默契,走在一起協調優雅。第三首歌還沒放到一半,劇場中間就變得很熱鬧了。我身邊等待練習的女孩子們紛紛從觀眾席走到了劇場中間,和老師一起製造障礙。她們故意擋在行走的男女生麵前,用言語跟男生開玩笑,或者去試探女生,看她們有沒有偷偷睜開眼睛。練習到了這裏,已經成了一場遊戲,每個人都帶著遊戲的心態在玩在鬧,劇場裏充滿了歡笑聲。

放第四首歌的時候,我離開劇場,去了走廊。打開窗戶,風裹著冰冷的雨水,肆虐地吹在我的臉上。我一直站在窗口,直到躁動不安的情緒全部冰冷下來後,我回到劇場,等待我的練習對象。我放棄了主動選擇的機會,讓其他女孩子們先去挑選,剩下的那個男生自然就是我的搭檔。和誰做練習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想的隻是完成這個練習,根本沒有考慮過和誰去完成,怎麼去完成。

在做練習前,有女生問了我一個問題:有男生牽過你的手嗎?我笑著搖了搖頭。在我的記憶中,除了我的父母,我沒有牽過別人,也沒有讓人牽過。隻有一個人是例外。她牽著我的手,走過很長很長的一段路。那個人就是麥子。

谘詢師注意到我的講述裏多了一個陌生的人名,不過她並沒有打斷我的講述。

“我的搭檔是班上年齡最大的男生。比我大十多歲。我們都有些尷尬。我們找了個角落,麵對麵站著。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皮鞋,盯了差不多半首歌的時間,我知道這樣不行,我要看著他,要按照老師說的那樣去做,我要完成這次練習。”

“我突然抬起頭,看他的眼睛,他被我嚇了一跳。我的眼神一定很尖利,他的眼睛一直在躲避我的視線。我不理會他的反應,繼續打量著他,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反複打量。看他眼角的皺紋,看他泛黃的衣領,看他皺著的褲腳。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有什麼值得我信賴的地方。我找不出來。可是我必須信任他,要不這個練習就沒法進行。”

“放第二首歌的時候,老師突然把我推到他跟前,這次換我嚇了一跳。在第一組做練習的時候,老師並沒有像這樣拉近他們的距離。我的情緒全亂掉了,本能地低下了頭。老師試圖讓我抬起頭,我固執地保持低頭的姿勢,用眼睛死死地抓住那雙皮鞋。老師嚐試了幾次,沒有成功,便鬆開了手。我朝後麵退了一大步,繼續抬起頭。這一次,我的眼睛沒有看他,而是透過他的眼睛,看我自己。我用剩下的歌曲時間給自己設置了一個情境,然後強迫自己鑽了進去。”

“到了第三首歌的時候,他張開手,示意我把手放上去。我跟他說,我的手很涼,他沒說話。我還是伸出了右手。他的手很熱,我感到手上的戒指好像硌到了他。我取下戒指,放在口袋裏。那是我母親送給我的本命年禮物。我再次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十指交叉,掌心懸空,相連的地方隻有指根。我閉上眼睛,他轉動手腕,示意我不同的方位。音樂響起,我們在黑暗中行走。”

“你在做練習的時候,害怕過嗎?”

“沒有。”

“你在做練習的時候,想到過什麼?”

“沒有。”

“你最後還是順利地完成了這個練習?”

“是的。我把他想象成了我的父親。”

父親在我的幼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像所有的女兒對待父親一樣,依賴並崇拜著他。很多話,我不會跟我的母親說,而是願意跟他傾訴。我覺得我們的關係不像是父女,更像是親密的老友。他不會為我出麵做什麼,而是會告訴我,我該怎麼去麵對。

我記得我第一次跟我的父親傾訴煩惱,是在小學五年級,那個時候,我剛轉了一個新的學校,遇到了我之前從未遇到的事情。

我轉到的那個班級,有個又瘦又高的女生。她留著短短的小子頭,穿運動套裝和耐克鞋,身上除了黑色,再找不到別的顏色。我第一次見她還以為是男生。後來看到牆上光榮榜的照片,才知道她是女生。照片上的她梳著齊腰的麻花辮,穿著有花邊的裙子,和現在判若兩人。

黑衣女生成績一般,人緣倒是不壞。女生們總是在背地裏議論她帥氣的樣子,男生則把她當哥們,一起踢球打鬧,毫無顧忌。她平日裏總是一副冷冷的樣子,很少看她微笑。她隻對一個人笑,那個人是她的同桌。她的同桌是個高挑豐滿的女生,一雙桃花眼,嘴角始終含著笑意。她喜歡白色,白衣白褲白鞋,從頭到腳,一身白色。和黑衣女生走在一起,反差極大,引人側目。

有一次發作業本,黑衣女生的本子傳到了我的手裏,她就坐我身後,我隨手往後一扔,不巧正打在她的眼睛上。從那一刻起,我的噩夢便開始了。

每天放了學,黑衣女生和白衣女生便跟著我。我走到哪裏,她們便跟到哪裏。我去車站,她們堵住我的去路;我要上車,她們拉住我的書包。直到把我逼到無人的角落裏,一番毒罵之後才算罷休。

後來,她們覺得這樣不過癮了,便想了其他玩法。她們要我口頭道歉,我道歉了;她們要我寫書麵保證書,我寫了;她們要我跪下來求她們,我做不到。糾纏了幾日之後,我再次被逼到無人的角落裏,這次落到我身上的不是難聽的話語,而是實實在在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