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沒有戰事,李世民難得清閑,偶爾和長孫舜華一起抱著孩子調笑,或者,約了李建成、李慕蘭幾個郊外遊獵舒展筋骨。但李世民也不敢放鬆,一得空便到校場與秦叔寶、程知節、孤神慶幾個或切磋或訓練士兵。
一日,李世民正與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一起談經論典,忽有下人來報“劉文靜來訪”。李世民知劉文靜也是一代文士,便忙請入內,和他們一起談起學問來。過了一會兒,劉文靜見大家始終還是在就文論文,一時忍耐不住,脫口道:“學問固然是好,可最好的學問永遠都在書外。”
“哦?”李世民詫異道,“在哪兒?那在文靜看來,什麼才是最好的學問呢?”
劉文靜清了清嗓子,還鄙夷地看了一眼房玄齡。房玄齡頓時就明白了劉文靜所指,也知道他是嫌棄自己眼界狹窄,但李世民在旁房玄齡也不好說什麼,便順勢與長孫無忌、杜如晦推杯換盞,轉移注意力。
隻聽劉文靜朗聲道:“我朝收附關中,大王功不可沒,而太子閑居東宮,既無卓越之才,又無尺寸之功,若大王有心,必可取而代之……”
李世民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忍無可忍,怒道:“劉文靜!你天天心心念念地離間我們兄弟,到底存的什麼心腸?你是不是一定要考驗我的耐性?”
“大王!臣就不明白,難道大王就真的不想再進一步嗎?上次大王不應是因為大王無顯赫功績,可現在不同……”
“劉文靜!”
“大王!”
“夠了!”
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麵麵相覷,最後還是杜如晦開了口:“大王息怒,文靜心係大王,還望大王看在這個份上莫要計較太多。”杜如晦說著推了一下房玄齡。
房玄齡自知躲不過,也道:“文靜,如今新朝初立不久,天下尚未一統,大王與太子也從來都是同心同德,你可莫要錯估形勢,做了曆史罪人啊……”
誰知劉文靜還沒聽房玄齡把話說完就氣不打一處來:“早就聽聞房玄齡才智過人,原以為你來輔助大王會讓大王大有裨益,可誰知竟是如此鼠目寸光,這般來害大王,虧得大王還待你如己!”
“劉文靜!”李世民真是忍無可忍了,幾乎是咆哮道,“你怎麼能這麼對玄齡說話,誰準許你了!”
房玄齡見李世民如此維護自己,怕劉文靜心有不快,忙欠身道:“大王千萬別這麼說,隻有關係親近的人才敢這麼說話,文靜如此,正是我們情義深厚的緣故,如晦也常常這麼說我的,大王您知道的。”
李世民耐著性子,等房玄齡把話說完,然後隻吐出了兩個字“閉嘴”。房玄齡“啊”的一聲便退到一邊不敢再言。
“文靜。”李世民稍微緩和了下語氣,但仍帶有幾分警戒,“我與玄齡一見如故,自與他人不同。他即是我,我即是他,你如何敬我,便當如何敬他。可明白?我希望今天的事以後不會再有第二次。還有,你的那些話也最好都咽在肚子裏。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裏吧,改日再好好談談——什麼才是最好的學問!真是,好不容易這麼好的心情就這麼沒了,真是掃興!”
李世民說完就走了出去,看都沒看他們幾個,連他們說的“恭送大王”都不屑去聽。
“你們,一個個,都是無能之輩,大王真是瞎了眼!”李世民走後,劉文靜對房玄齡他們發起牢騷。
長孫無忌、房玄齡倒不以為意,笑著回禮。杜如晦想可不用再有什麼忌諱了,馬上譏諷道:“那是,這天底下可不就隻有你劉文靜一個人才嗎!可惜,不止秦王瞎了眼,太子殿下也瞎了眼,就連我們的陛下也瞎了眼,都看不出你的‘難得’來!古人說得好,‘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看來陛下、太子和秦王都是愛民如子啊,為了不讓‘民為盜’就甘願棄了你這‘難得之貨’!”
“你!”劉文靜的臉一半紅一半白,卻想不出半個反駁的話來,隻好故作傲態,甩袖離去。
劉文靜走後,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三人唉聲歎氣了一番。過了一會兒,長孫無忌才婉轉地斥責起杜如晦來:“如晦,這文靜和大王是舊交,不看僧麵看佛麵,你何必非要跟他過不去呢?剛才那番話,誰聽了都會心裏不好受,何況他還是個心高氣傲的。”
杜如晦仍據理反駁:“我哪有功夫跟他過不去!隻是實在看不慣他那麼急的性子,真怕他會壞了大事!”
“大事?什麼大事?”長孫無忌驚問道。可他這一問,杜如晦趕緊縮著脖子一言不發,推推房玄齡。房玄齡輕歎一口氣,心裏道:你還說人家性子急,難道你就不是,看,說漏嘴了吧。
早在房玄齡、杜如晦初入秦王府時,二人就曾私下裏對當前的形勢交換過意見。
“你確定這位就是你要找的英主?”杜如晦問。
“不確定。但眼下也沒遇到更好的,姑且先試試吧,就算將來發現了不是,我們要脫身也不難。至少,我跟這位二公子很是投緣,總有那麼點兒想幫他的意思,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宿命吧。”房玄齡答道。
“嗯,好吧,既然如此,就姑且先留下,好歹還有碗飯吃,總比無所事事的好。不過,他隻是個二公子,你準備什麼時候跟他挑明?萬一他胸無大誌那我們豈不是白白浪費了?”杜如晦又問。
“這個不急。”房玄齡又答,“總得依勢而定吧,還沒發芽就往外拔,早晚得折了!”
可是,他們的這些話怎麼能跟長孫無忌說呢,所以二人隻有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誰知長孫無忌微微一笑,道:“你們不說,我也知道。”
“啊?”房玄齡、杜如晦又驚又恐,心裏齊聲想著:看來以前是低估了長孫無忌。
“那個,你說這劉文靜他是不是吃錯藥了,什麼時候都怒氣衝衝的,好像誰都欠了他似的。”杜如晦轉移了話題,雖然他知道轉的並不成功。
“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以前大王身邊隻有他一個謀士,幾乎是全權仰仗,可現在秦王府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你們二位,大王更是另眼相待,凡事也極少再去谘詢他了。心裏不平衡,人之常情嘛!”長孫無忌輕描淡寫地說,反讓房玄齡、杜如晦二人又沒了話。
其實,長孫無忌知道他二人在掩飾什麼,但他也沒打算深究下去,隻緩緩道:“這劉文靜啊,確實是個有才的人,隻是性子太偏激了點兒,但願別給大王惹來麻煩才好。我隻有這一個妹子,大王安好她自然就安好。二位都非常人,無忌不才,懇請二位多為大王費心一二,無忌在此謝過!”
房玄齡、杜如晦趕緊一起道:“輔機言重了,我二人既蒙大王恩待,納入府中,自當全力輔助,以盡本職,何需言‘謝’?”他們三人一個行“謝”禮,兩個還禮,寒暄之中似乎有了幾分心意相通。
但劉文靜可沒他們那般閑情逸致。那次秦王府中受挫之後,他好幾天悶悶不樂,覺得自己的全心全意硬是換來了不理不睬。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隻顧得縱酒消愁,還常常在家裏口出狂言,什麼“要不是當年我的籌謀他們能順利的起兵嗎”、“現在坐了天下就把我拋在一邊”,什麼“就連那個裴寂小人都能高我一頭”、“他憑什麼占著高位他做了什麼?”等,不一而足,他幾乎成了怨氣傳播體,誰見了他都是能躲就躲。這樣一來,劉文靜就更是憤懣不平,好幾次生了“人生無趣”的念頭。
而這些話傳到裴寂的耳朵裏,又讓裴寂想到朝堂上、宮道上,還有在大街上,無論是哪兒,隻要碰到,劉文靜就總是一副鄙夷和輕視的樣子,甚至還總是找機會掉些書袋,用他反應不過來的話辱罵他,這些事林林總總,一下子都湧到裴寂的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為找到發泄口,裴寂就特地暗中派人緊盯著劉文靜的一舉一動。
偏事有湊巧。劉文靜正有一房小妾剛失寵,日夜惱恨不已,終於有一日忍無可忍,因見劉文靜找了一幫道士來家裏驅魔作法,就故意誣告劉文靜謀反以泄憤。案子一送到大理寺,裴寂就第一時間得了消息。原本,大理寺一眼就看出是上不得台麵的爭風吃醋之事,打算隨意糊弄兩下完事。可裴寂硬是拚著他尚書右仆射的身份在大理寺施壓。誰都知道裴寂是李淵麵前的紅人,誰都不敢得罪,最後,爭執之下大理寺隻好把案件整理了下遞交李淵複核,並特地附上“疑是失寵小妾誣告”之語。
“這劉文靜真是可惡!朕憐他有開國之功,數次容忍,他居然……居然還去謀反?良心被狗吃了?”李淵見到折子怒不可遏。
恰巧這時裴寂覲見,他見李淵正發怒,馬上卑躬屈膝道:“陛下這是怎麼了?現在我大唐正是蒸蒸日上,天下一統指日可待,陛下理應高興才是,怎麼就平白無故地發起脾氣來?還請陛下一定要為天下臣民保護龍體啊!”
“哼,平白無故?怎麼就平白無故了?你看看這個折子!”李淵怒氣難平,把折子仍給裴寂。
裴寂假裝打開折子瀏覽了下,頓時大驚失色:“謀反?劉文靜謀反?這……這不可能吧?陛下,不是大理寺弄錯了吧?”
“怎麼就錯了?你好好看看,是他自己的人,他的小妾舉發他,可不是什麼別的人誣告!”李淵想了一會兒,問裴寂:“玄真,你跟文靜一向很熟,你說,他是不是真的謀反?”
裴寂立即跪拜道:“陛下,我跟文靜很熟不假,但人人也都知道文靜與我不和,這個時候,我實在不好說什麼,弄不好會落人口實啊!”
李淵十分不耐煩裴寂跪拜,道:“說就說,跪什麼跪。你是開國功臣,又是朕的好友,我們什麼關係,還用得著這麼虛禮!以後要再這樣,朕可就真生氣了!”
“是,臣知罪!”裴寂不敢怠慢,忙起身獻策道,“陛下,劉文靜是開國功臣,這謀反的罪名可不小啊。既然有人舉報,那便不能不查,否則如何震懾朝綱,但也不能太過詳查,若是因此寒了功臣的心可就得不償失了。”
“那你的意思是……”
“臣以為,不如陛下命可靠之人主審詳查。中書令蕭瑀向來剛直無私,又與陛下私交甚厚,是最合適的人選。這謀反一案畢竟關係到皇家顏麵,不宜讓外人插手。但蕭瑀,陛下您是了解的,他要是抓住了誰的小辮子那是死都不放,所以,為免他苛責過深,冤枉了忠良,倘若陛下信得,臣願毛遂自薦,與蕭瑀一同主審,定秉持公正,給陛下審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中書令蕭瑀是隋帝楊廣蕭皇後的同胞親弟弟,好文史,性儉約,耿介忠直,其妻是李淵表妹。李淵在起兵之前就與蕭瑀情誼深厚,常如同一人。待他攻入長安後不久蕭瑀就率眾來降。常言道,眾人諤諤莫如一知己,彼時長安,兩位多年未見的好友忽又重逢,世事雖變然情誼猶存,他們暢談歡笑、千杯不醉,竟忘卻今夕何夕。
曾經,義成公主來長安時曾親拜謁蕭瑀,煩請他念在其姐份上,再為大隋出一份力,廢李淵,護幼主。蕭瑀聞後沉默良久,道:“公主高義,蕭瑀本不應辭。但物轉星移,滄海桑田,天地間哪個不是有始有終?大隋氣數已盡,縱來日不喪於唐王之手,他日也必喪於中原諸雄,大廈既傾,已不可扶,何須再固執地自尋煩惱?蕭瑀羈旅之人,如今也年將半百,早就不想去求什麼功名、創什麼事業,隻願蒼天可憫,能讓蕭瑀還能在有生之日為天下百姓做些實事,哪怕是微不足道,即便是州縣小吏,也於願足矣!請公主寬恕,蕭瑀唯有有負所托,希望來世再報公主賞識之恩。”
蕭瑀還一再規勸義成公主與其心存執念,不如好好享受當下,安度餘生。但義成公主拒絕了他的諫言,隻說了一句“恭祝你心願成真”後便睨睥而去。蕭瑀假裝不知。
如今,裴寂提起蕭瑀,李淵頗為滿意,胸中大石立刻落了地。他認為,蕭瑀定能不負所望,又是自己人辦事又公正,他來審案定能服眾,而他自也知道蕭瑀的脾氣,裴寂又說的在理,所以就準了裴寂所請。
不過才一盞茶功夫,大理寺就帶人飛奔到劉文靜家中,奉聖旨把劉文靜五花大綁壓入獄中。當時劉文靜正在家中與兄弟劉文起喝酒作樂,一起針砭時事。當大理寺的人趕到時,正是他兄弟二人互相辱罵朝廷官員之時,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直接把他兄弟二人一起逮捕入獄。
這消息一傳出,李世民大為震驚。雖然他連日來對劉文靜有諸多不滿,但終究好友一場,且又深知其為人,最多是嘴上發發牢騷但絕不會謀反。
“這一定是誣告,但既然父親已下旨徹查,想來也終會還他清白,何況蕭瑀也絕不會假公濟私。”李世民既作如此想便也心下稍安,隻命孤神慶密切關注案件動向,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向他彙報。
其實這個案子並不複雜,蕭瑀接到案子後就全心全意地審起來,隻用了兩天時間就查出了所有的情況,連原告——劉文靜那位小妾什麼時候入的府,什麼時候失的寵,怎麼誣告的以及日常言行如何,待人如何,性情如何,他人評價如何等,一個細節都沒有錯漏,而且證據確鑿,無一絲可辯駁之處。最後,蕭瑀認定,此案為誣告,擅自誣告當朝大臣,依律,判處那位小妾斬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