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就,現在剛得勝不久,要不就以大軍凱旋為題,如何?”李淵想了一下,試探著向薛收發問。李建成立即明白,李淵是怕薛收萬一現場寫不出顏麵有損才以此為題,薛收親曆戰場,且又數日已過,或許薛收早已有過腹稿,此時信手拈來正是最合適不過,因而他也連忙稱這個題好,又說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誰知,薛收暗中瞥了一眼李世民,竟當場否決了李淵的提議:“陛下厚愛,伯褒理當心領,隻是此事早已過去多時,今日再提筆論之,怕有作弊之嫌。”他斜眼看了一眼案上的菜肴,發現有一道菜為“雪嬰兒”,乃是以豆粉、麵粉等附著在蛙骨蛙肉之上,再下油鍋炸之,熟而不焦,既滑又嫩,形似嬰兒,色白如雪,故名“雪嬰兒”。薛收心裏一動,便向李淵道:“陛下,那伯褒就以這‘雪嬰兒’為題吧,請陛下賜文房之寶!”
李世民心裏一驚,想道:他竟當真要現場作文,看來還真有幾分真本事,不過可別自信過了頭兒。李淵起初猶豫了一會兒,但薛收又堅決奏請,李淵也好奇心起,便立時吩咐趕快準備筆墨紙硯。
不一會兒,書案以及必要的筆墨紙硯等均擺在了殿中。而薛收則淺淺一笑,待一切剛備好,片刻還未停,薛收就提起筆,唰唰地奮筆疾書起來。現場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隻看到薛收舒袖恣意、縱橫往來,如一江之水傾瀉而下,不僅未曾停歇反而越寫越疾,貌似胸有萬言不吐不快。此時薛收,如同一個謫仙人飄落凡塵,望之神往而不知身之所至,甚至,當薛收收筆的時候,大家都還沒緩過味兒來。
這一刻,大家都暫時忘卻了君臣之禮,紛紛擠上前,包括李淵、李建成、李慕蘭、柴紹等人,有的欣賞起薛收的書法,清逸絕俗,行雲流水又暗含規章,剛而不攝,柔而不媚,實是讓人望之忘憂、百看不厭;有的則品評起他的文章內容來,大家發現,此文雖是片刻一揮而就,但卻極為簡繁有序、銜接順暢,且運用了大量賦、比、興手法,讀來朗朗上口,簡直美不勝收,而且他還以“雪嬰兒”為憑借,闡述戒奢勸儉、以仁安民之主張,構思巧妙,語言精練,多一字則顯其贅少一字則缺其旨,更妙的是,文中雖處處規諫卻毫無絲毫諷喻,皆是以平實見大義,言盡而意猶在,要理主旨皆是讀者自啟而得,當真是蓋世奇文。
李淵看後嘖嘖稱讚,甚至還下令撤去了“雪嬰兒”這道菜,眾人皆跪道:“陛下廣納良言,仁厚愛民,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李世民坐在座位上則完全傻了眼,他沒想到這個薛收居然真的就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寫得這麼好,而且幾乎還沒有構思的時間。他心裏歎道:這樣的功夫,我真的比不上!但他還特意對薛收說:“薛公子真是名不虛傳,日後世民定當以你為師,請薛公子不吝賜教!”薛收則辭道:“秦王言重,若秦王有令伯褒必不敢不從,師之一字言之過重,秦王還是收回吧。”
自此後,大家都搶著跟薛收談笑古今,唯李世民靜靜坐在一旁,笑得極為尷尬和不自然。柴紹有所發覺,悄悄對李慕蘭說:“慕蘭,你的那位好弟弟,貌似有些冒酸水兒呢?”
李慕蘭一聽頓時來了興致:“好啊,那我就再添一把柴!正悶的慌呢!”
柴紹拉住她:“適可而止!”
“知道!”李慕蘭白了柴紹一眼。她盈盈起身,向李淵奏請道:“父親,孩兒早聽說薛公子上馬能戰下馬能文,薛公子既然已亮了文藝怎麼能不亮武藝呢?所以孩兒鬥膽,請與薛公子比一下劍法,為大家助興!”
“啊?”李淵有些驚訝,這慕蘭今日是怎麼了。不過他還沒回話,薛收就已經起身接下了李慕蘭的挑戰。李淵見事已成舟,便也隻好選擇了默許。李世民則輕輕喊了一聲“三姐……”,不知是哀求還是無奈。
片刻之後,李慕蘭就已與薛收交上了手。他們一個英姿颯爽,一個儒雅俊朗,一個女中豪傑,一個文質君子。他們忽而緊隨急迫,激烈角鬥,忽而輕掠而過,點到為止。因李慕蘭故意要凸顯薛收,故每一招每一式盡皆以襯薛收為主,果然,大家都隻看到了薛收收放自如,既攻守有力又不失君子風度,紛紛為薛收拍手叫好。李世民也隻好跟著大家讚道:“薛公子真是文武雙全,難得,難得啊!”言語裏明顯有幾分言不由衷。
不知不覺三刻已過,李慕蘭才慢慢收了招式,立定讚道:“薛公子果真名不虛傳,慕蘭領教了,失敬之處就此謝罪,請公子海涵!”
薛收也從容道:“公主英武不凡,世間少有,是伯褒有眼無珠,得罪了!”
他二人來回寒暄幾句後便各自回了座位。李淵與諸位朝臣均相繼交口稱讚,一個連著一個,弄得薛收十分不好意思,於是便瞅準機會巧妙地把話題轉到了天下大勢上,眾人才各自落座,場麵重又正常起來。但是就是論起天下大勢,薛收也是眼光獨到,妙句連連,尤其是談起排兵布陣來同樣是俱得其要、令人歎服。原本李世民始終自認為軍旅之事乃是自身特長,普天之下也唯有李靖可相比擬,卻沒想到這薛收不僅武藝了得,更深通軍旅之事,他不由得暗中癟癟嘴,心涼了半截。
但後來發生的事更出乎李世民的意料之外。當李淵意欲任命薛收為中書侍郎時,薛收竟一口回絕:“陛下厚愛伯褒不敢推辭,但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伯褒即便要殿前侍君,那也得要在立下不朽功勳之後才是名正言順。何況,現今天下未定,陛下既對伯褒另眼相待,那伯褒必定應萬死以報,襄助統一大業。如今放眼中原隻剩王世充、竇建德和蕭銑了,洛陽雖難攻但王世充驕橫暴虐不得人心,伯褒愚見,陛下應先集中力量平定洛陽。若陛下不棄,到時伯褒願隨秦王一同出征,為陛下分憂。此外,伯褒好像記得秦王剛才說過要跟伯褒學習作文來著,如此伯褒不妨就在秦王麾下效力,也好圓了秦王之願,順便也能與舊友重逢,既能為陛下效力,伯褒也能落個自在,豈不一舉多得?至於中書侍郎一職,掌管朝廷紀要,位高權重,伯褒初來乍到,實不宜鳩占鵲巢,所以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李淵哈哈大笑,他見薛收堅決誠懇,又貌似與李世民麵和心不合,忽然受到啟發而靈機一動:世民越來越功高位重,如身邊能有個“摩擦之人”,倒也不完全算壞事。於是,李淵便不再勉強薛收,一律準其所請,並一再囑咐李世民不可怠慢了薛收。其實李淵還記得,李世民的折子上曾提過已授予薛收秦王府主簿之職,當時他甚為驚奇,此時才知緣由,故而疑竇頓消,更不再提。
“秦王,您不會不歡迎伯褒吧?”薛收故意問道,一分尊敬一分擔憂一分挑釁。
眾目睽睽之下,李世民豈肯失卻風度,忙故作無事,朗聲道:“薛公子能來我秦王府,世民之幸,求之不得。世民鄙陋,日後定有諸多叨擾之處,公子勿怪!”
薛收笑道:“伯褒定當呼之則來揮之即去。”大家不禁暗暗稱奇,如此示弱之媚言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則必然斯文全無、奴氣橫生,可薛收說來,卻是風骨昂熱、正氣凜凜。
宴席之後,李元吉追著李建成一起回到東宮,不停地向李建成耳旁煽風點火,無非說什麼“二哥的威望越來越高,連薛收都以他為尊,長此以往,朝堂上怕再也沒有太子的位置了”,或者說起當年他們一起前往薛府誠懇拜訪卻總是無功而返的情景,還有宴席上李建成對薛收的諸多尊崇和示好,可到頭來薛收絲毫未對李建成透露半點兒歸附之意,反而最後與什麼都沒做的李世民站在了一起。初時李建成還不以為然,可耐不住李元吉的步步深入,慢慢也生出了兩分微不足道的疑心來。
“大哥,你就不想想嗎?二哥他這是一直在架空你啊!再這麼下去,你這個太子就可有可無了呀!大哥,早下手為強啊!”李元吉越說越急。
“元吉,你不要瞎說。難道你沒聽到嗎,這薛收原先曾跟你二嫂有過婚約,雖隻是口頭上的,可當年到底有過什麼過往我們誰也不知道。我可聽說薛收至今還未娶妻,隻怕也是舊情難忘,他這次願跟著世民這也是很正常的事,說不定暗地裏早已將世民視為仇敵,將來未必不能為我所用。”李建成分析道。可他剛說完,旁邊的馬三寶就立刻接話道:“殿下說的不錯,隻是,薛收若真是因舊情,可能會與秦王勢不兩立,但也可能愛屋及烏、全心輔助!”李建成猛地轉過身瞪了一眼馬三寶,什麼話也沒說。
而李世民與薛收一起返回秦王府時,倆人並排騎著馬,慢慢悠悠地走著,嘴裏卻暗藏針鋒。孤神慶渾身不自在,插話不是不插話也不是,隻好默默地在後麵跟著。
“世民真是眼拙,不知道伯褒與王妃原是舊識,真是怠慢了。世民在此賠罪。”
“大王言重,伯褒承受不起。想當年,那時候,家父和高叔父是至交好友,故而我也有幸常受邀到高府做客,也因此有幸結識了輔機,還有……舜華……她是這世上最優秀的女孩兒,我看著她長大,教她詩文,和她談心,我吹曲,她跳舞……不過,終究是往事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寫詩?談心?跳舞?李世民沒想到他們以前竟然還做過這麼多的事,他不由得把韁繩握地更緊了:“原來……原來你這次到長安……真的是為了她?是嗎?”
薛收迎向李世民質疑的目光,毫無畏懼之色:“假如真的是呢?大王意欲如何?”
“那我以後就要好好的,用自己的命,去好好的護著你,讓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要讓我的王妃知道,在這個世上,隻有我才是對她最好的男人,沒有之一!男人的戰場,就是公平競爭,有對比才有優劣!她的人,她的心,必須是我的,也隻能是我的!”
薛收心裏一震,不由讚道:“大王果真不是尋常之人,伯褒佩服!”
孤神慶越聽越心焦,生怕這倆人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他腦子飛轉,終於想到了一個話題可以轉移,便緊急插口道:“這過去的事終究已經過去了,不值得再提了……薛公子,您這麼文韜武略、風流倜儻的,想必令正一定是個不世出的才貌佳人吧?真是讓兄弟們羨慕!”(令正,古人對他人妻子的尊稱)
誰知薛收脫口道:“那沒什麼羨慕的!伯褒不才,至今尚未娶妻……”
“哦?這是為何?”
“洛陽,天下名都,牡丹,花之王者。伯褒有幸見過洛陽的牡丹,其他花草,如何還能入眼中?”聽到薛收這句話,孤神慶的腸子都悔青了,他恨自己怎麼偏找了這麼一個話題,但既已出口便再也收不回來,他支支吾吾想再插嘴,可既找不到由頭又怕再有了錯判,何況李世民和薛收也沒給他任何能插嘴的機會,故而,又急又無奈的孤神慶隻能在後麵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針尖麥芒,差點兒幾近絕望。
隻聽李世民笑道:“伯褒真是長情之人,實乃王妃之福,世民代她謝過!不過伯褒如此人物,身邊豈能無佳人相伴,想必府中也有不少美人吧?何必自謙?”
“哪裏,伯褒身無分文,哪個美人肯追隨?何況家母素來喜歡清靜,是以伯褒至今仍孑然一身。說起來真不如秦王有豔福啊!不過,當今名醫藥王孫思邈稱說過‘恣其情欲,則命同朝露也’,色中藏刀,奉勸大王今後還是少近些女色的好!”
“好啊,伯褒所言,果是金玉良言,世民怎敢不聽?要不這樣,我送幾個給伯褒如何?保證個個色藝絕佳!父親剛還特意下令不要讓我怠慢了你,如此正好,我送你幾個,以免伯褒夜間寂寞!”
“這個主意倒不錯!先謝過大王了!隻是……伯褒怕的是,我看上的,大王不舍得送啊?”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隻怕到時候是,我舍得送,美人不肯啊!”
“那假如美人肯,那大王是送,還是不送?”
李世民愣了半晌,終於惡狠狠擠出兩個字“不送”!然後把韁繩一拉,甩了一鞭,頓時胯下之馬快速奔去。薛收暗笑一聲,也加快了速度,緊隨而去。孤神慶擦擦額頭上的冷汗也揚鞭急追,不敢落在後麵。
回到秦王府後,李世民特意吩咐給薛收收拾了一間上等客房,並親自為他安排收拾,極其盡心盡力,房玄齡、杜如晦都麵麵相覷,直到從孤神慶嘴裏得知了原委才恍然大悟,他們倆人喟然長歎,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躲開了,想著事過境遷後再與伯褒詳談。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聽說薛收留了下來,都歡喜不已,忙趕著過來要慶祝一番,卻被孤神慶適時告知了他們宴席上發生的事,他們都張大嘴巴,不敢再久留,也隨便說了些歡迎的話就拉著孤神慶一起去校場尋酒作樂去。
當一切已收拾妥當時,天色已漸黑,其他人都一一退去,唯有李世民直愣愣地站在房裏始終不肯離去,後來居然還自己自作主張坐了下來。薛收淡淡一笑,心想:看來他是執意要留下了,便抖抖衣袍,也順勢就坐在了李世民的對麵。
秦王府內一片寂靜,院裏,到處彌漫著涼風習習,和著輕舞的花草仙影綽綽,如山雨欲來、靜中寓動;屋裏,李世民與薛收相對而坐,伴著柔柔的月光傾瀉而下,如羽紗遮麵、波濤暗藏。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他們始終未曾發過一言,如果兩個雕塑一般。終於,不知什麼時候,李世民猛然發現了麵前的書案上赫然放著一副畫卷,他不由自主欲伸手去拿,卻見薛收並無絲毫阻止之意,那伸出去的手像是意識到這是偷盜似的倏然停住,但顯然早已無法收回,隻好停在半空等候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