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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壽死的……母親對著我又在罵父親了,這成了母親的一個習慣,隻要她想起父親時,忍不住都要這樣罵的。起初,我從母親的罵聲裏聽出的是不屑,漸漸地,我卻從母親的嘴裏聽出了驕傲和自豪。
受了母親的影響,作為兒子的我,對父親也便有了許多的驕傲和自豪。這是不錯的,父親在兒子的眼裏,無論多麼了不起,或是無論多麼稀鬆平常,兒子大概都要放大了看的。譬如我的父親,他雖然讀了幾年私塾,把《幼學瓊林》、《三字經》以及唐詩、宋詞中一些經典句子,都能背誦得湯湯如同流水,但他確實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農民做農活天經地義,一輩子在土裏刨食,差不多都能做得有些道行。不過,我的父親是要被尊為莊稼把式的,因為他的農活做得似要更為精道一些,就像西府莊稼漢說的,“搖耬撒籽摞垛子,揚場折項旋篩子”,這樣六種農活,是堪稱為技術含量最高的霸王活。我們坡頭村的莊稼漢,公認我父親做的是頭一等好。
霸王活不說別的,就說撒籽和折項兩種,在我起小的時候,沒少領教過父親的精彩。
白露高山麥。這是通行西府千年的一句民諺,講的是我們那裏下種的節氣,時日捱過白露,地裏就會起霜,這時候家家戶戶種麥正忙。種麥前,撒籽是個關鍵,撒不好,籽種交合在一起,是為交籽,麥苗出土就會太稠;而兩趟籽種區分開來,又會留下大空,形成空籽,麥苗出土就會太稀。是這樣了,來年就會歉收。把麥子的欠收弄在種麥時,怎麼說都是大家不願看到的。這就要一個撒籽的把式來領事了,我的父親是當然的領事人,在那個初寒即到的日子,坡頭村的人,牽了牛,套上馬,背了犁,扛上耙……一大夥人,一大夥牲畜,全都集合在地頭上,等待我的父親先在地裏撒籽了。
這時的父親,幾乎就是一個眾星捧月的演員,而齊集在地頭上的人和畜牲,就都是翹首以觀的“粉絲”了。
我父親跨著大步,在地頭上走出八叉的距離,搭眼向地頭的那一端瞄上一眼,這便信心十足地撒起麥種來了。他的腰上是刹著一條寬寬的粗布腰帶的,腳腕上也都要刹上一條寬寬的粗布裹腿,使我的父親看上去,便就有了十分的精神和幹練。他在光裸的地裏走著大步,手在胸前掛著的搪籠裏拈著麥種,兩步一撒,如是扇人耳刮一般,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的扇麵,拋投在空中的麥籽,無不受到太陽光的照射,顆顆麥種就都染上金色的光斑,灑落開來,是非常浪漫非常張揚的……掛在父親胸前盛裝麥種的搪籠也是金黃色的柳條編織的,不是很寬,但卻較長,不熟悉用途的人看上去,還以為是條漂流在河水裏渡人的小船。在搪籠裏盛裝上麥種,其實是很沉重的,父親卻舉重若輕,機械地,同時又節奏明快拋撒著籽種,因為負重,也因為走得虎勢,每一腳下去,都在暄軟的田地上踩出一個很深的腳窩……大家屏氣凝神,一眼眼看著我的父親,撒到地的那頭了,再從那頭撒回地的這頭。父親的嘴裏,這時是要呼出氣霧的,那一口一口呼出的氣霧,因為節氣漸冷,就都白臘臘掛在他的胡須和眉毛上,晶晶瑩瑩,像是掛著耀人眼目的霜花。父親在地裏撒過一個來回了,要在地頭上喘一口氣的,他要吃一鍋煙,就在這時,等在地頭上的人和牲畜,都像得了命令一般,吆吆喝喝,人歡馬叫地進到地裏,或者翻土播種,或者耙耱碎土。
麥黃穀黃,秀女下床。
臥了一個冬天,又長了一個春天的麥子,趕在五黃六月的炎熱天,就要割倒上場了。麥粒兒碾打下來,跟風是要揚出來的。要把麥粒和麥糠分離出來,折項是個關鍵,七人八鍁的順風揚著,父親站在風頭上,脊梁光裸,油汗亮滑,插在麥粒和麥衣子(這很有趣吧,西府人喜歡把麥糠稱麥衣子,好像裹在麥粒上的麥糠,就是人穿的衣裳一樣)之間,把揚場的木鍁翻出許多花樣來,幹幹淨淨,利利索索,折出一道深渠,清白分明地隔開了麥粒和麥衣子。
現在有了機種機收,不再撒種揚場了。可我在此後的日子裏,時常還要想起父親撒種和折項的那一幕,感覺那是一種不需排練的舞蹈。寬廣高遠的藍天是為父親預設的幕布,廣闊規整的田地和光亮平滑的場院是為父親預設的舞台,任憑父親盡情地舞蹈了。
莊稼把式的父親,終其一生,腳踏著大地,成為土地上一個忠實的舞者,我想不到,在他吃了一生黃土後,又被黃土一口吃掉時,卻謎一般留下了三件珍藏,即寶貝一樣的一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一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和一麵青銅雙魚鏡。
父親視為至寶的三件珍物,原是藏在一個木製的枕匣裏的。在父親沒有辭世之前,不僅我沒有見到過的,我的哥哥姐姐也沒有見到過。
甚至我們兄弟姐妹都沒有聽說過。
父親卻突然地倒頭了。因為突然,父親倒頭的那個晚上,哥哥和姐姐們,因為工作,或是因為業已出嫁,就都沒有在家,隻我和母親,淒淒惶惶守在父親的身邊。於是,我看見了打開的木製枕匣裏,原來還秘藏著那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那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和那麵青銅雙魚鏡。不過,三件父親珍藏著的寶貝,在父親倒頭前,他都讓它們挪了地方,手納圓口黑緞軟鞋穿在了父親的雙腳上,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戴在了父親的腦袋上,青銅雙魚鏡捂在了父親的胸口上。
從沒見過父親的這三件珍藏,突然地撞進了我的眼睛,讓我驚詫莫名。正詫異時,卻已聽見母親哽咽著罵上了。
母親罵著:短壽死!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在責罵父親時,所用總是“短壽死”這三個字眼。
母親責罵著父親時,把父親穿在腳上的手納圓口黑緞軟鞋,戴在腦袋上的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小心地取下來,又小心地放進了木製在枕匣裏,接著還取下父親捂在胸口上的雙魚青銅鏡,也原封放進木製枕匣裏了。放好之後,母親仍如父親活著時一樣,把那隻木製枕匣上的銅質扣子扣好,又加上原來就鎖在上麵的一把銅鎖。
母親把父親生前珍藏的三件藏品重又珍藏好後,就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而此前,母親在替父親珍藏他的藏品時,是止住了哭聲的。母親再次啼哭起來後,有好些天就沒停過,便是困極睡著的時候,眼角還有淚珠,撲啦撲啦地往外滴,使人懷疑母親根本就沒有睡著。不過,母親的哭聲很弱,是那種極受壓抑的樣子。
母親哭著時,總會罵出一聲“短壽死”的。
母親的罵聲亦如她哭著的聲音一樣,是很孱弱的,是極壓抑的。
我跟在母親的身後,真想她能大哭起來,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從把父親安埋掉,母親一直沒有大哭。母親把父親的枕匣留了下來,卻留不住父親的生命,唯一能留下來的,大概就是這隻木製枕匣了。
要說,也不是什麼珍貴的木材,也不是什麼特殊的製作,素麵素身,可就是因為生前為父親枕在頭下,還留存著父親的氣味,而且還因為珍藏著父親珍藏的三件物品,枕匣被母親接了過來,並且很好地珍藏了下來。
在母親看來,她珍藏起了父親的珍藏,也便很好地珍藏起了父親。
當然了,如果不是母親說,我無法知道珍藏在枕匣裏的三件物品,都有什麼故事?母親給我說了,我才知道,雖然識得一些文字,卻是地道一個農民的父親,其內心世界竟是那樣豐富。
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像母親一樣,為父親而驕傲、而自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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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三件珍藏,要我說,最精美、也最喜興的要數那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了。其中會是一個什麼故事呢?知情的母親卻一直守口如瓶,從不給我說。
我又豈能甘心,就向我的母親腆著臉請求了幾回。
母親還是不給我說,不僅不說,卻是一定要咒罵父親“短壽死”的。這樣的罵,吊在母親的嘴上,我聽得懂,那幾乎是不能算作罵的,充其量隻能算是一種習慣,懷念我父親的習慣。但一牽扯上手納圓口黑緞軟鞋,母親嘴上的“短壽死”就是貨真價實的罵了,一點假也不摻地怨恨著我的父親。便是母親到她生命的最後日子,忍不住給我來說手納圓口黑緞軟鞋的故事時,還不能自禁地、惡狠狠地罵我父親“短壽死”。
母親的咒罵是痛徹肺腑的,他說我的父親吃著碗裏,還看著鍋裏,都不怕把他的牙打了,咽進肚子裏把他噎著了!
母親這麼罵“短壽死”的父親,我一下子聽明白了,父親在母親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的。這讓我頭痛,就不想讓母親往下講了,因為我在心裏想,人活一世,誰沒有一個兩個的秘密,那是他自己的隱私呢,可能很齷齪,也可能很美麗,這又有什麼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些隱私永遠地秘密著吧。但是我的母親不說則已,一旦說起來,就由不了我,她是必須說出來了,而我也是必須要聽下去的。
我還勸了母親:咱不說了行嗎?
我的母親用她病弱的眼睛剜著我,說: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嗎?你甭擋我,擋也擋不住,我要說,說了你也別臉紅。
我能怎麼辦呢?隻能硬著頭皮聽了。
這是一個怎樣攝人心魄的故事呀,母親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亦聽得上氣不接下氣。正如母親所預料的那樣,起初,我是聽得臉紅了,聽著聽著呢,我不臉紅了,甚至又聽出了母親對父親的驕傲與自豪。
便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體非常虛弱的母親,也在惡狠狠的敘說中,表露出她以往講說父親時那種訾罵中的懷念和讚許。
是浪漫的,也還很能感動人。
事情還得從父親把母親大紅轎子娶進門的時候說起。那天夜裏,他們兩個被折騰了一天的新人,睜著大大的眼睛都沒有脫衣睡覺,一會兒你看我一眼,一會兒我看你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夜太靜了,隻有燃燒著的一雙喜燭,忽然“嗶”的一聲,炸出一個燭爆,然後又悄悄地放著紅光,直到燒得落在燭台上,剩下最後的一滴燭淚,搖搖晃晃地熄滅了去,兩雙閃閃發亮的眼睛這才沉入了黑暗,但是他們還是不說話,相對著又坐了一會兒,有一雙眼睛飄動起來了,那是父親的眼睛呢,飄動著沒有靠近母親,而是離母親越來越遠,最後竟消失在母親的眼睛裏……在那一刻,母親說她差點跳下鋪了大紅褥子、蓋了大紅被子的火炕,追著父親而去。但是一個新嫁娘的矜持扯著她的手腳,她沒能追下火炕,她流淚了,無聲無息地流淚到天明,提了一把竹掃帚,把院子掃幹淨了,又到門頭上去,把門前的街道也掃得幹幹淨淨……這時候,母親已忍住了還要長流的眼淚,並且擰了一把毛巾,把臉上原有的淚漬,也擦抹得沒了痕跡。
父親夜半出門,他會去了哪裏呢?
快到早飯時,家裏的人才知道,父親去了村東頭的一家馬坊裏,陪著馬坊的幾頭牲口,度過了他的新婚之夜。
這處馬坊是村裏老財東家的,有個年過六十的孤老頭子照看著,隔著一堵牆,就是老財東家的深宅大院。在娶來母親之前,村裏的老財東娶了一個小老婆,莊稼把式的父親,在老財東迎娶小老婆的那天,被老財東借用過來,趕著三頭大馬的花紅轎車,走到三十八裏之外的岐陽縣周村鎮祝家莊接小老婆。血氣方剛的父親,那天在他的趕車的鞭梢上,拴了一截紅綢子,掄圓了甩出一鞭子,會有一聲比放大炮還要脆的裂響。老財東欣賞父親的鞭子功,那天在從他家的門前出發前,老財東鼓勵著父親,讓他甚是得意地甩了三聲鞭花,這就載著一行娶親的人上路了。
老財東之所以選擇父親,吆喝著馬拉的花紅轎車給他接小老婆,不隻因為父親的鞭花甩得好,村子裏滿是正經本分的莊稼人,肯定還有如父親一樣鞭頭子花的人。老財東沒有選擇別人,而是選擇了父親,重要的一點是父親粗通一些文墨,這可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本來,老財東娶小老婆並不需要趕轎車的人通文墨,關鍵是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偏也識得一些文墨,她們家如果不是生了變故,那樣的黃花閨女,誰會推給他老財東來填房。
祝金花家裏出了什麼變故呢?
說出來可是太嚇人了。祝金花的父親在周村鎮開著個糧食集,低進高出,大錢沒有掙下多少,小錢還是掙了一些的……祝金花嚷嚷著要讀書,她父親就遂了她的願,送她上了縣城的新學。這期間,祝金花的父親又還盤了兩扇大磨,把他糧食集上的麥子加工成麵粉出售,自然又多了一條生財的門路。一切的一切,眼看著都往好的方向發展,突然地禍從天降,祝金花的父親被北山土匪綁去了。
這都怪祝金花的父親,拿捏不住自己,在周村鎮請了十來桌酒,為他慶了個五十歲的生日,沒想到第二天天不亮,就淒慘地作了肉票。
北山土匪的鼻子也是靈,好像早就知道祝金花的父親要去縣城看女兒,起了個早,騎了頭拉磨子的老馬,剛出周村鎮,就被候在鎮街口上的土匪牽了馬韁繩,沒向南邊的縣城走,而是向北上了山……很快北山土匪給祝金花家裏下了條子,讓他們準備些銀元,如不然,就到北山上來收屍。
北山土匪獅子大張口,要的贖金,把祝金花父親經營的糧食集連盤子端給人,也還差著一大截,哭了幾天幾夜的祝金花,也是救父心切,她擦幹了眼淚,放出話來,誰出得起贖她父親的錢,她就嫁給誰,做大做小無所謂。坡頭村的老財東聞訊,差了人去,沒費多少口舌,就把大事定了下來。
祝金花是個識文斷字的姑娘,來給老財東作小,老財東想著不能委屈了人家,在迎娶的諸多細節上,能夠博取祝金花歡心的事體,他都盡量做到位……父親有幸執掌娶親轎車的鞭子,所依憑的也就是他像祝金花一樣,識得一些文墨。
便是老財東布置他的喜宅和洞房,也是請了父親的。原因是我父親的對聯寫得好。在私塾,教父親識字的九先生,自幼練成的功夫,捉起筆來,寫得一手絕妙的漢隸。父親跟了幾年,在他的熏陶下,一筆漢隸寫得也就很有模樣了。老財東讓父親給他的喜宅和洞房寫對聯,父親沒敢太造次,他建議老財東請九先生,給他喜宅的大門寫了對聯,而他自覺選擇了老財東的洞房,給他的洞房寫了對聯。
父親後來在坡頭村寫了一輩子對聯,但他自己認為,給老財東迎娶祝金華的洞房門上寫的對聯是最得意的一副。父親雖然離世多年,但他寫的那副對聯卻至今流傳,是我們坡頭村流傳不多的一個佳話。
洞房對聯曰:
鄉心秦嶺雲千裏
旅夢書香月初圓
3
迎娶小老婆祝金花的老財東,自然一身好打扮,他穿著團花的黑綢棉袍,上身還加了件錠藍色織著暗色大朵牡丹的短褂,頭上戴了頂綴著紅繡球的直貢呢瓜皮帽,精神抖擻地騎著一匹雪青色大兒馬,走在搭了紅帳子、拴了大紅花的轎車前麵,昂揚豪氣,率領著大家轟轟隆隆、招招搖搖地走著,快要走進祝家莊的街道時,還從右胯旁懸著的一個琺琅彩眼鏡盒裏,取出一副水晶石眼鏡來,戴在他的眼睛上。
當時的父親,看清了老財東的一舉一動,他知道老財東是高興的,而他也為老財東高興著……這種從內心發出的高興,一直很好地保持著,但到他們進了老財東的丈人家,喝了人家準備的喜酒,吃了人家準備的喜麵,呼啦啦走出張燈結彩的老財東丈人家大門,看著老財東迎娶的小老婆,被她家的娘舅背了出來,走到父親趕著的花紅轎車前,轉身把紅襖紅褲紅蓋頭的財東小老婆架在轎車的前檔上,父親聽出了蓋頭下壓抑著的啜泣聲……哦,要離娘了,哭幾鼻子是應該的,不哭,反而是要遭人恥笑的。但是,父親聽出老財東小老婆的哭,好象不大對味,也就是說,那不是離娘的哭。
父親的心頭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感覺來,把他自己竟然嚇了一跳。
父親在問自己,人家老財東的小老婆是為啥哭呢?
父親這一問,把自己一下問糊塗了,他猜不出老財東小老婆哭的原由,因為他知道,老財東的家底盡人皆知,是方圓百裏之內少有的殷實人家,別說她嫁到老財東家是為了救父,即使沒有這檔事,她嫁進老財東家的高門樓裏,吃香的、喝辣的,穿綢子、著緞子,還不由著他小老婆祝金花的心性來了。
居士說:你瞞不了我。記得我說,你是有後福哩。命裏注定你有五個兒子,你不是都有了嗎。你不能因為你的麵子,讓你的兒子難受。
父親撿拾著大字報,他沉默著不和居士說話。
居士卻還攆著父親說:我的話你不能當耳邊風。
善良的居士把父親看透了,但卻沒能看透自己的命運。過了幾天,坡頭村再開牛鬼蛇神批鬥大會,父親和居士他們站了一長溜,低頭耷腦,彎腰弓背,在口號和拳頭的威逼下,批鬥了一個下午,散場後,父親和別的牛鬼蛇神溜溜達達地退下台走了,可是居士沒有走,他還依然固我地站在批鬥台上,這讓走下批鬥台的父親大感意外,他退了幾步回頭來看,心裏直覺不好,就又走上批鬥台,走到居士身邊,用手去碰他。父親那時筋疲力盡,他沒有多少力氣,手在居士的身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居然把居士碰得一頭栽在批鬥台上。
隨在居士身邊的大公雞,渾身水滑,花冠豔麗的大公雞,在居士倒地的那一瞬間,跟著居士,竟然也一頭栽在批鬥台上。
居士死了。居士的大公雞也死了。
居士是站化而死的。居士的大公雞也是站化而死的。人可以站著死,大公雞也可以站著死,這讓坡頭村人恐慌了不少日子。大家不敢到居士和他的大公雞身邊去,不敢給居士和他的大公雞料理後事。父親到沒什麼好怕的,一來他們過去就是朋友,如今又一起淪落為牛鬼蛇神,父親便一手張羅著居士和他大公雞的後事。父親的意見是,站化的居士和他的大公雞是該火焚的,涅槃升天,那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啊。父親把居士和他的大公雞弄回到了學校的小廟裏,開始了居士和大公雞的火焚準備。好在學校停課鬧革命,帶著紅箍子的娃娃家,把學校裏的桌椅板凳差不多全劈碎了,散亂地丟在校園裏,父親把殘碎的桌椅板凳收拾起來,堆在那棵花樹下麵,一層層堆著,堆了有半人高,然後把居士架在最上麵,往殘碎的桌椅板凳堆下放了一把火,呼呼地燒著,把桌椅板凳和居士一起燒成了灰。
大火較著勁地燒,騰起的火焰有半天高。
父親眼望著烤得人臉皮起卷兒大火,他沒有想到,居士突然會坐起來,還有他養的那隻花冠鮮豔的大公雞,也會撲棱棱騰空飛起……這讓父親吃驚不小,他的眼睛和嘴都張得圓圓的,看著坐起的居士和飛騰的大公雞,沒有坐多久,沒有飛多久,就又跌落在烈焰中,雙雙涅槃成灰。
居士和他的大公雞化成灰後不久,父親沒等幾天,跟著他們也走了。
父親把他走的時間安排得很有意味,他吃了大字報煮的稀飯後,翻江倒海地大吐特吐了一場,把他肚子吐得空空的,一粒米、一滴水都沒有……父親走了,用當時的話說,是自絕於人民。
父親走了後,他的三件珍藏就由我母親替他收藏了。母親後來也辭了世,在她彌留之際,母親把那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那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和雙魚青銅鏡全都交給了我。母親說了,五兒(我在兄弟中排行老五)啊,媽把你們兄弟姊妹看了一輩子,你算一個仔細人。母親說著呢,就把珍藏著父親三件寶貝的木製枕匣給了我,要我小心保管,我沒有辜負母親的囑托,從她手裏接過來,已經又是很好地保管了許多年,我還能把父親的珍藏保管下去,到我也老了的時候再傳給兒女們嗎?
忽然地,從老家傳來話,說要平墳種地。讓我快快起身,趕回來還能見父親一麵。父親去世四十年了,我還怎麼能見父親一麵?我想了想,是傳話的人太性急了,說話省略了幾個字,他說我起身快,趕回來還能見父親一麵,其實是說見父親的墳堆一麵。在我們關中西府,村子都是人口多,土地少,死人和活人爭地的現象從來都十分突出,過去就曾平過一次。但這次不同,所平的墳就有父親的一座,我的心就矛盾了。但我能說啥呢?啥都不能說了。而且我又想,我是不是該把父親的珍藏還給他了。
對,把父親的珍藏還給他。
主意既定,我找來一方幹淨毛巾,把珍藏著父親遺珍的枕匣擦了好幾遍。我還找來一方黑綢的包袱皮,把珍藏著父親遺珍的枕匣包裹起來,抱在懷裏,坐上回老家的汽車。一路往回走了。
正是小麥黃熟的季節,我回老家的路邊,就都是一望無際的麥浪……我的記憶裏,這條回家的路,原來很不好走,走一趟沒個半天工夫是到不了家的,現在另辟蹊徑,取彎改直,高墊路基,建了一條鋼鐵護欄的高速路,僅有一個半小時就能到家。我懷抱著父親的珍藏,像抱著一個活體的生命,我感覺到一種鮮活的溫度,源源不斷地暖和著我的肌膚,那會是父親溫暖的靈魂嗎?
父親的靈魂啊,恰如這搖曳在故鄉土地上的麥穗一般,泛濫著一片金色的浪濤。我被金色的麥浪迷惑著,卻突然想起父親在他辭世的那一晚,是給我說了一句話的。
父親說:過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責任編輯林東涵
可是問題哪會這麼簡單,老財東已經老了,小老婆祝金花卻還很小,天底下,哪有黃花閨女願意嫁個糟老頭的?沒有吧,這應該就是老財東小老婆哭的原由了。
唉唉唉,父親心裏這麼想著,不免暗自歎息起來。
父親在心裏歎息著,這就看見祝金花的陪嫁抬出來了。父親奇怪祝金花的陪嫁不是紅紅綠綠的綢子緞子,不是玉琢金打的寶玩,而是抬在箱籠裏,端在手上的,卷了角的、沒卷角兒的、沉甸甸的書。
父親的眼睛睜大了。
一股風趕在這時吹來了,吹起了新娘祝金花的蓋頭布。父親看見祝金花捂在臉上哭泣的不是手絹毛巾,還是書,一本打開的書。
父親不能歎息了。他知道他的責任,是要趕著馬拉的花紅轎車,把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平平安安地接上走。這是不好猶豫的,父親在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鑽進紮花繡朵的轎簾後,揚起手裏的鞭子,撥轉了馬頭,就要一路往回趕了。當然,起步時父親還要甩出三聲響鞭的,這是一個規程,必須要甩的。老財東所以選了父親來趕轎車,看重的就是父親的鞭花甩得響,不僅甩得響,而且甩得很有準頭,丈三長的鞭梢兒,父親掄圓了甩出去,說是打馬頭上的左耳尖,就絕打不到馬頭上的右耳朵……父親的鞭梢兒落在馬身上的哪裏,哪裏就會毛掉皮爛,滲出點點的血漬來。但在這個時候,父親的鞭子倒是掄得特別的圓,可到他要甩鞭花時,卻甩得一點都不響。
父親奇怪他甩的鞭花怎麼就不響了呢?不僅不響,甚至還有點悶。
悶悶的三聲鞭花響過後,父親的心性也由一路而來的歡快,也變得悶悶的了。他趕著轎車往回走,轎車上如果坐的是另外一個人,父親是會趕出一些花樣來的,這沒什麼,新嫁娘嗎,哪裏能不讓人折騰呢!八百裏關中平原,哪兒不都一樣,祖上流傳下來的習俗,有什麼道理沒有?父親是不知道的,但父親小的時候,跟上坡頭村的成人,上鄰村耍新娘,都要這樣耍一耍,鬧一鬧的,好像不耍不鬧,嫁女的一方不會高興,娶親的一方也不會高興,世代沿襲,到了父親的手上了,他怎麼能不耍鬧一番呢。父親耍鬧的方法就在他鞭梢下的三匹馬身上,他要讓馬駕著轎車跑起來,是個坑呢,也不躲,是個疙瘩呢,也還不躲,任意地顛,任意地簸,把轎車上坐著的新娘非要顛簸得心從嘴裏蹦出來不可;顛著簸著,還可能猛地刹住閘,讓瘋跑的馬停下來,這就要閃新娘一個爬撲了,閃輕了呢,也還罷了,閃重了呢,就還可能出醜。在父親的記憶裏,不少那樣的惡作劇,把人家坐在轎車裏的新娘閃得撲出轎簾之外,頭上頂著的花紅蓋頭也會閃得跌了出去。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謀劃好了,路上是要折騰一下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的,父親已經聽說,祝金花是在縣城上了新學的姑娘,她就是再怎麼不得意也不該嫁給老財東呀!父親是這樣想的,到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坐上轎車後,父親卻打消了耍鬧祝金花的念頭。
當然,那樣的習俗也不是不能破,破了也不一定就不好。譬如耍親顛轎,不來那一場耍鬧,別人會怎麼看,那是別人的事,祝金花應該是喜悅的。她是新娘子呀,顛轎把她顛得頭暈嘔吐,花容失色,能有她的好嗎?既然不好,父親就不打馬顛轎了。
這讓父親更覺奇怪,弄不懂他一個莊稼漢,滿身的馬糞味 ,卻還會柔情似水,憐香惜玉了呢。
父親把三匹大馬拉著的轎車趕得很平穩,生怕顛到哪個坑裏,或是簸到哪個疙瘩上。
父親小心地趕著轎車,生怕把轎車裏的祝金花顛閃著了。但是父親想要聽到祝金花哭,父親奇怪自己聽著祝金花的哭,是比他聽過的秦腔曲子還好聽哩。祝金花不哭,父親能有啥辦法呢?他沒別的辦法,他隻有打馬顛閃轎車了。父親的念頭剛起,他的丈二長鞭就掄了起來,“啪”地一個甩。奇了怪了,前陣子甩不響的鞭花,這會兒甩響了。父親沒有收手,連著又甩了兩聲響……前頭騎馬的老財東,甚至回了一下頭,看了眼把鞭花甩得脆響的父親。
受了鞭花的抽打,三匹馬使著性子跑開了,越跑越快,父親隔著轎車簾子,感覺得到祝金花在轎車裏被顛閃成了風中的草,但她還是不哭……她不哭,不是她耐得顛閃,父親聽見她嗷嗷地幹嘔起來了!
轎車瘋狂地顛閃著,祝金花嗷哇嗷哇的幹嘔著,進了坡頭村,停在了老財東的家門口。
鬼使神差……父親後來想他那時一定受了鬼的指示,神的差遣,他由不得自己了,他從他坐著的轎車前檔上,騰出一隻手來。父親覺得那隻手是從他心上生出來的,像條溜溜的軟蛇,悄悄地竄進了轎簾裏,父親捏住了新娘子祝金花的一隻腳,那隻腳太小了,盈盈的一把,剛好握在手心裏,就像握著一隻染了紅的小雞崽,父親握在手裏後,就沒有想放開,他擔心一放手,那隻染紅的小雞崽就會飛走。父親握著,轎簾裏的祝金花也沒反對,靜靜地任由父親捏弄,薄薄的一層轎簾,擋不住祝金花雪亮的眼睛,她是一定看見了父親的,魁梧健壯,年輕英俊……祝金花的手腳沒有動,但她還在幹嘔,嘔著還真嘔出來了,滿嘴黑黑紅紅的嘔吐物,噴射出來,糊在父親伸進轎車裏的胳膊上……父親嗅到了一股異樣的味道。父親想到了砒霜,能夠致人死命的砒霜!
父親的頭大了。
老財東的家門口,張燈結彩,竄到半天的二踢腳、炸在地上的萬字頭,在癲狂的花紅轎車停在門口時,就都被點燃了,激烈的炮仗聲掩蓋了父親的驚問。
父親說:你喝砒霜了?
轎簾裏的祝金花沒應聲,她還在沒命地吐……顛顛閃閃的花紅轎車顛閃得祝金花,把腸子肚子都要吐出來了。
父親想抽出他的手,可是祝金花的指甲把他掐住了。她掐得真是心狠,父親感到他的手都被掐出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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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惡作劇,卻出人意料地救了祝金花一命。
父親手上被祝金花掐了的地方,隱隱地作著疼,這讓父親對祝金花要戀戀不舍了,從此以後,父親的心頭顫悠悠藏著一個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
父親不敢往老財東那兒去,他一走到那裏,手上被祝金花指甲掐過的地方就會發癢,同時,心上還會升起戀戀不舍的情愫來。這太折磨人了,父親不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什麼時候是個頭。於是,在家裏提說給他娶親的時候,父親一口應承了下來。他是想,也許給自己迎娶了新娘,他會把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從他的心裏趕出去,換上自己的新娘子。可是他沒想到,扯旗放炮地娶回了自己的新娘子,卻並沒把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從他的心裏趕出去,以致他在的新婚之夜,撂下自己洞房裏的新娘子,去了老財東的馬坊裏,和馬坊裏的老雇工滾在一盤炕上,聽馬槽裏的大馬嚼草噴鼻子。
父親的舉動是太荒唐了。天亮後因為母親的冷靜處置,還沒被我的老爺爺,也就是父親的父親發現。但到要吃早飯時,父親還沒有回來,我的老爺爺就要過問了。三問兩不知,母親又能怎麼說呢?母親不開口,我的老爺爺已經看出了問題,他到街上去了。臨出家門時,老爺爺順手操起父親給他拴的那杆長鞭子,在街上問了幾個人,就問出了父親的下落,知道父親窩在老財東的馬坊裏,老爺爺便大步流星地趕去了。
在我的老爺爺趕到老財東馬坊裏的時候,老財東已經早到了馬坊,父親纏著老財東,堅決地要給老財東扛長工。父親說:有口吃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