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並不是某一個具體的村莊,其地理位置也不一定非在山上。當然,山莊也不可能是聞名於世的避暑山莊,其來曆和功用與避暑山莊更是迥異其趣。山莊在更大程度上是相對於老莊而言的。
坐山莊決不意味著落魄或者沒落,反而恰恰是一個鄉村家族興旺發達的標誌,也就是說,當一個家族的土地廣闊到耕種時的路程一天之內難以返回時,家族的當家人自然就會考慮選擇一個恰當的地方,圍成一個院落,建起幾座房子,派一個放心的子侄帶一幫人去住一段時間耕種那片偏遠的土地。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耕種之後,又要看管;收割之後,還要打碾。這住在山莊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時候竟會待上一季半載。俗話說,室有女則安,於是難免就要帶上老婆娃娃,忙時幫忙做飯,閑時說話消遣。這帶著女人娃娃,男女混雜便易出事,因此就難以同居一院。於是,院落便一個個衍生,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個村落。這就是山莊了。
山莊大多是一個姓,比如我們山莊就是由一姓聚居而成的。大凡由一姓聚居而成的山莊,選址都比較理想,依山傍河,背風臨水,有規劃,有建製,主次分明,井井有條,很有講究,而且大多是一次成型,頗有點現在新農村建設的樣子。凡是去坐山莊的,一般是子侄輩中年齡偏大或比較老成勤勉的,同時也是吃苦耐勞和創業精神較強的。當然,也會有一種情況,就是在家族競爭中落敗或被家長排擠的。因為,山莊畢竟是山莊,生活條件,交通貿易,尤其是人情交往、生意往來,與老莊相比,可就差遠了。
我們村就是一個典型的山莊。
山莊坐落在一個形似圈椅也像簸箕的山坳裏,後山乃隴山之餘脈,來龍舒緩,去脈綿遠,漸行漸近,層級分明,至村後戛然而止,隆起為一個渾圓的山包,其形如玄龜靜伏。左山如龍盤,綿延東去,迎接東來之紫氣;右山如虎踞,合抱村前,擋定西北之寒風。前麵就是《水經注》有載,曆史上非常有名的成紀河,河的對麵就是頗為陡峻的陰坡山,山下有一個山體滑坡形成的小丘,下闊上平,狀如硯台,故名硯窪台。前幾年,我也常帶了相機,爬上南山去給我們山莊拍照,站遠了看,山莊卻更像個平放於地上的簸箕,平塌塌地擱在山坳裏,一點也看不出圈椅的氣派,使人頓生出美中不足的感歎!可這裏的地勢為什麼這麼低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山莊所在的地方就是原來的河床。小時候,我們在山莊後麵的山下玩耍時,常常會從黃土下的沙層裏挖出小貝殼、小河螺來,可以想見,在曆史上,成紀河原來是從我們村莊所在的北山下流過的,後來,由於地形變化或地震,導致後麵的山體滑坡並迫使河流改道到依南山而行,因而使山莊後麵的山坡梯次平緩,形成了大片的耕地,同時由於海拔的逐級變化,也適應各種作物的生長。而山莊前大片的沃土,就是成紀河改道時形成的小衝積平原,既能得交通之便,更能兼灌溉之利。
山莊得從我們的老太爺說起。高祖父的父親應該是第一個來這兒坐山莊的人,我們這一帶把高祖稱“八世”太爺,其實,這也很有來曆,即在高、曾、祖、考、身、子、孫、曾、玄九族中,從玄孫上推為八世,故名。八世太爺之上應該是老太爺,之下的曾祖被稱作太爺。老太爺的創業事跡,家譜裏也沒有留下什麼記載,但能夠在較短的時間內占據和吞並大半川的土地,足以說明這個暴富的過程既充滿著勞苦和艱辛,或許也沾染著殘酷和血腥。這種快速的財富積累也使老太爺時時警醒,因此,老太爺常常用“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告誡幾位太爺們,他常說,咱們隻是一個坐山莊的家底,多厚的土長多高的苗,多大的澇壩出多大的鱉。咱這地方土薄水淺,隻能出些小門小戶,大了怕很難支撐。他平時掛在口頭的一句話便是:“謀著富的,窮了;謀著狠的,慫了!”
記得老人們說,早年曾經有一師一徒兩個風水先生來到山莊,師父想試一下徒弟的實踐應用能力,於是問:你看這個村莊風水如何?徒弟說,這山莊對麵是座硯窪台,將來一定能出得文人。師父說,是的,這沒問題,再往下看!徒弟說,山莊的形狀看起來像個圈椅,看來是個能出當官的風水寶地。師父說,再看!徒弟說,就是圈椅,能出官員啊!師父說,圈椅應該在地麵上高出來,這明顯是平放在地上的,也就是個簸箕。而簸箕是往外簸的,先旋後簸,旋則快速聚財,簸則破財招災。徒弟無語。兩人進到莊裏,看到郭府總門的大門頭,這門頭按照山莊當時的家業來說,確實顯得太小也太寒酸了。師父問,你看這家人如何?徒弟有點得意地說,這門頭雖小,卻能出兩任縣官!師父說,我看隻能出一任,你再看看!徒弟說,就是兩任縣官!師父說,這個總門風水雖好,但出了一任縣官後要進官轎,門就顯得小了,非得拆了重修不可,這一拆就沒有下一任了!徒弟這才恍然大悟,佩服師父就是高了一招。
本來,老太爺是一個過苦日子的鄉下農人,也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善人,他信守的一些規矩,在八世太爺這一輩時還是得到了很好的傳承。記得老人們回憶說,有一年,有位當官的太爺坐了官轎回來,把轎夫安頓在側屋吃飯,老太爺便親自把轎夫請,上房相陪著吃飯,愣是讓那位坐轎子回來的太爺在大冬天站在地下侍候了一頓飯。那頓飯,轎夫們一個個都吃得滿頭大汗。最後,老太爺親自給了加倍的賞錢讓他們回家過年,並且囑咐太爺們“將小將小,天下走了”,千萬別太張揚,一定要善待下苦人。到後來,山莊在老太爺的操持下,耕讀傳家,克勤克儉,一下竟出了八副頂戴。這時候,門頭果然因為太小太破舊被拆了,拆開門頭時,門頭頂上盤著兩條白蛇。老太爺一看,當時就暈倒了。山莊門頭的風水也就這樣被毀了,果然不出風水先生所料,接著就發生了許多怪事。
不過有一點比較明確的是,到我們曾祖也就是太爺這一輩,成紀川上半川的地都被買來了,而且騾馬成群,牛羊滿圈,接著,太爺又建起了油坊,沿河也修了幾座水磨。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在很大程度上拉伸了農業產業化的產業鏈。同時,可以看出,老太爺確實具有非同凡響的戰略眼光,他堅持抓教育不放鬆,在當時勞動力非常緊缺的情況下,毅然決然讓孩子們去讀書考學。以致在山莊最鼎盛的時期,竟然有八副頂戴,每到年頭節下,祭祖慶賀,鼓樂齊奏,一跪就是半院的頂戴,好幾裏路外的人都紛紛趕來看熱鬧,也算是風光一時。
說起這八副頂戴,確實還有點掌故。據老人們說,在我的八世太爺們這一輩有三個考取了功名,在太爺這一輩有四個考取了功名,這兩輩共出了七副頂戴,都出去讀書做官幹公事。留下了二太爺整理內務,打理家業,這位二太爺也是勤勤懇懇,是莊稼行裏的一把好手,每天和一幫長工風裏來雨裏去,在老太爺的安排下硬是把千百畝地打理得水行磨轉,井井有條。有一年過年,這時候已經是八世太爺們理事了,在外麵讀書做事的各位太爺回家,戴了紅頂子,穿了黑禮服,祭祖拜客,迎來送往,全家上下喜氣洋洋。這時,老太爺卻躺在床上不願動身,幾個兒子都請不動,問來問去,老太爺說是要讓老二去請。可是,大家找了半天卻不見老二。最後,有個看門的長工說,可能在磨坊呢。大,都抱怨老二多事,大過年的跑到磨坊去幹什麼,害得大家好找!派長工去叫卻沒有叫回來,大家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合適了,問是怎麼了?長工說,二東家在那裏哭呢!最後由老大跑去請來,在老太爺的床前,老太爺叫幾個太爺都跪在床前,緩緩地說,你們這帽子那帽子,回來吃個草帽子,沒有老二你們吃什麼喝什麼?說得幾個八世太爺都低了頭,紛紛說多虧了老二!老太爺說,你們想就這麼一直虧下去不成?最後弟兄幾個商量,拿銀子給老二捐了個功名。於是,大家皆大歡喜。兩輩人中,有老有小,有文有武,有官員監生,有秀才有捐班,湊成了遠近聞名的八副頂戴。
常言說,家和萬事興。據說,唐麟德二年,高宗與武則天,率文武大臣、宮妃命婦去泰山封禪。車駕過壽張(今台前縣),聞張氏九世九百餘口同居,累朝都有旌表,因而也慕名過訪。問張何能九世同居?張公藝答:“老夫自幼接受家訓,慈愛寬仁,無殊能,僅誠意待人,一‘忍’字而已。”遂請紙筆,書百“忍”字以進。高宗一看頓時淚如雨下,連連稱善。大凡大家庭出問題,就是這“忍”字功夫沒有做到家。老太爺一死,太爺們弟兄幾人就分了家,留在老院就稱作“裏頭”,分出老院的就被稱作“外頭”。我們這一支由於太爺死得早,孤兒寡母就被分到了“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