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神仙從來都是飄逸灑脫,無拘無束更無牽無掛,過著令凡人稱羨的日子,何來孤獨之說,朝朝夕夕與鶯鶯燕燕為伴,懷中更是何時缺過花嫣柳媚的紅袖佳人,怎會有寂寞?沈奚想著。也罷,一直以來自己都是一個人,早就該習慣了,何必又對有恩於自己的過客心生依賴。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到頭來,還是要離開的。倒不如盡個東家之誼,他日分離之時,也好讓恩公滿意,算是報答對自己的救命之恩。
離出城還有一段距離,天色開始漸漸暗下來,沈奚幾乎未走過夜路,之前就算一個人,也是雞鳴而出日落而歸,晨出暮返的規律還沒破過,今日怕是要破一回例了。
提燈留給了恩公,這黑燈瞎火的更要注意腳下了。約摸更夫快要出來打更了,沈奚思忖著,抬頭望見空中掛著一輪滿月,掐指一算,今夜恐怕會趕上大潮,城中河流雖不像江水的大潮來勢洶洶,可也絕不能小覷。黯淡的夜空星羅棋布,出了城,就更廣袤無垠了。沈奚沿著河岸高地處一路走著,河水上泛的聲音愈發急促,叮叮的潺聲變成了汩汩的湧動聲,讓沈奚不禁想起兒時老人常提的訓誡,潮水漲潮的時候,別看這表麵上那麼平靜,實際水下早已是鬧了河神廟了。
不出一刻,岸邊的銀杏樹上竄出一隻小白狐,與別的走獸不合群,它身似雪,麵如銀,頸間的一圈絨毛是深褐色,雙眼深紅靈透,細長的眼尾高高吊起,使得沈奚不由自主的盯著它的眼睛看。
聽恩公說起過,狐狸的前世是九尾狐,性情善媚還迷惑心智,狐妖到底是擺脫不了一個妖字,若是無意對上狐狸的長眼睛,是會被迷惑心智,鬼迷心竅。但是此時沈奚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吸附在它的身上,這白狐通透血紅的眼裏有一個人,跟他在夢裏看到的一模一樣。他在遇到那個人的前一天,也做了這樣的夢,一個虛晃不真實的身影在遠處飄蕩,虛浮到不真實。
“恩公…”他對著虛影叫道,身形的輪廓一點點清晰,明晰可見。第一次相遇時,目之所及是他高大寬闊的背影,從身後望去,紫金冠,墨鶴氅,金腰帶,這樣雍容透著壓迫的氣息,也隻有他了。薄唇一張一闔,訴說卻無聲。
你要告訴我什麼?我聽不見。
黎貞俯身前傾,貼近他的耳廓,輕言道:“我要離開了。”
這樣啊…是去翡翠坊嗎?
“你還會回來嗎?恩公,你還會不會回來?”
沒有回答,他眼睜睜地看著黎貞遠去的背影,帶著輕不可視的笑,漸漸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等一等…別走!”
最終還是要離開的…能灑脫地分別,還是做不到呐。
沈奚急忙邁開步子去追,腳下一滑從高地墜入了冰冷的水流中,刺骨的寒意裹卷襲來,這才瞬間清醒。身體像被丟在激流中的布偶,被水流卷帶著衝出了好遠,沈奚奮力揮動的雙臂撥開水流,鼻口中嗆了水,刺得生疼,哢哢地劇烈咳喘,一張口卻放進了更多水。手臂上忽然襲來劇烈的疼痛,緊接著身體像被用力一扯,停在了激流之中,自己的手臂怕是被石塊夾住了,還好固定住了身體,浸泡在冰涼的河中,離岸倒是不遠,可現在遊過去可能有會被水流衝走,手臂又不知傷勢如何,一時間又不敢輕舉妄動。手臂的痛楚愈發鑽心,身體開始發冷,掙紮著想要保住命時,已經疲憊到全無半點氣力。終於,寒氣一點點把他吞噬,眼皮越來與沉重,手指已經不能動了,意識愈發的模糊,隻感覺到刺骨的冷水不斷地衝進鼻子侵入到身體的各個部分。
好冷…
歇息一下…等到平潮了,再遊到岸邊,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心冷,還是身體冷…
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了。
反正都是一個人,就算真的回不去,也不會有人擔心…
時間在花匠沉睡的夢中徒然流逝,長衫被水打濕,沉得厲害。一睜眼,他看到了絕美的景色,麵朝著空曠的墨色的天階,夜色涼如水,徒然覺得天地一寬,似有千萬銀燭,散作滿河星,仿佛一伸手就能夠著九重上的天闕。腳下虛浮,身體像是匍匐在清涼柔軟的圓木上,頭頂上被拂來的風吹得癢颼颼的,耳廓擦過呼呼的風聲。沈奚仰麵著伸手朝身下一摸,觸到的是冰冰涼涼的龍鱗,習慣地一翻身,麵朝著夜空徑直從黎貞的背上墜落,衣衫被夜風兜起窸窣作響,看到的,還有一條青龍在墨色的夜空舒展軀幹禦風而飛,鱗甲發光,從雲顛之上俯瞰眾生,周身散發著清亮通透的銀光,背脊上的鰭和絨毛被墨色和星光暈染,飛珠濺玉,燦爛如銀。這青龍盤起身軀,劈破漆黑的夜,急速俯衝向下追到墜落的花匠身旁。花匠一邊墜落,一邊回想起,當日初次相會之時,他亦是這樣衝破翻滾的疊雲,來到自己的身旁。一樣的人,一樣的情景。